安魂林内,那以白发虚影消散为代价换来的短暂安宁,如同暴风雨眼中脆弱的平静。翠绿的光晕艰难地抵御着外围无孔不入、缓慢侵蚀的灰白寂灭之息,林内幸存的人们,在短暂的震撼与悲恸过后,不得不面对更加残酷的现实——生存。
墨长老强撑着伤体,将人手分为三队。一队继续全力维持结界,将所剩不多的力量毫无保留地注入,与那寂灭之息进行着寸土的争夺;一队负责照顾重伤者,收集林内一切可用的药材与食物;最后一队,则由他亲自带领,开始在这片最后的庇护所内,进行一项更加沉重而必要的任务——收敛遗骸。
不仅仅是收敛方才战斗中牺牲于此的同伴,更要收敛那些在寂灭之息席卷而来时,未能及时逃入安魂林、不幸化为灰白雕塑的罹难者。
走出结界的庇护,才能真正体会到外界是何等的人间地狱。
目光所及,赤地千里。
大地干裂,如同龟裂的巨兽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焦黑色。草木尽成飞灰,山峦失去棱角,河流彻底干涸,只留下宽阔的、布满裂纹的河床。曾经繁华的城镇、雅致的村落,此刻只剩下一片片模糊的、一触即碎的废墟轮廓,被厚厚的灰白尘埃覆盖。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风都似乎被那灰白气息冻结,不再流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尘埃气味。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一片灰白与焦黑之中,随处可见保持着生前最后姿态的“雕塑”。
有奋力向前奔跑,伸手似乎想抓住什么的母亲,怀中还保持着环抱婴儿的姿势,却都已化为灰白;有相互搀扶、试图共渡难关的道侣,凝固成了永恒的依靠;有至死仍紧握法器、面向外界、做出防御姿态的修士,他们的眼神(如果那灰白的眼眶还能称之为眼睛的话)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仍在坚守...
这些,都是未能及时逃入安魂林的生灵,在寂灭之息扫过的瞬间,被剥夺了所有生机与色彩,化为了这片死地的一部分。
“...”墨长老与跟随他出来的十余名修士,望着这炼狱般的景象,喉咙如同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悲恸与无力感,几乎要将他们压垮。
他们沉默地、机械地开始工作。动作小心翼翼,生怕用力稍大,那些凝固的遗骸便会彻底崩塌,化为齑粉。他们用最轻柔的方式,将一具具冰冷的、轻飘飘的“雕塑”抬起,运回安魂林内,安置在那些空白的石碑旁。
没有棺椁,没有寿衣。唯有一方净土,一座刻名的石碑。
每抬回一具,林内便多一分压抑的啜泣。幸存的人们辨认着那些依稀可辨的面容,刻碑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石碑不够,便砍下安魂古树的枯枝(无人敢动那新生的枝桠),简易打磨,刻上名字,插于坟前。
兰婆在幽竹的搀扶下,也走出了临时栖身的树洞。她看着不断被抬回的遗骸,看着那些新立起的、密密麻麻的木碑,老泪纵横,却不再崩溃。她颤巍巍地走到一棵新刻的木碑前,那里埋葬着一位曾在她座下听讲经文的年轻弟子。她伸出手,一点点拂去碑上的灰尘,低声吟诵起古老的安魂咒文。
她的声音沙哑而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渐渐抚平了林内躁动的悲伤。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低声的吟诵汇聚成流,在死寂的天地间,为亡魂指引着归途。
幽竹带着铃儿,也默默加入。小铃儿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嬉闹,学着大人的样子,将采来的几朵在结界边缘顽强生长的小野花,轻轻放在一座无名的小小坟茔前。
工作沉重而缓慢。每一次外出,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寂灭之息虽被暂时遏制,但外围依旧危险,时有空间碎片突兀出现,甚至有被寂灭气息侵蚀变异、失去神智的妖兽游荡。数次有小队遭遇危险,负伤而回,甚至有人再没能回来,他们的名字,最终也被刻上了冰冷的石碑。
墨长老的头发,几乎在一夜之间彻底花白。他仿佛不知疲倦,总是冲在最前面,每一次搬运遗骸,他的腰背都弯得更低一分。
这一日,他们发现了一处较大的废墟,看残留痕迹,像是一个小型的宗门避难所。然而结局并无不同,数百人无一幸免,化为了姿态各异的灰白雕塑,凝固在最后的绝望与挣扎中。
景象惨烈至极。
众人沉默地收敛着,心情沉重如铁。
忽然,一名年轻修士在搬运一具老者遗骸时,发现那老者至死都紧紧攥着拳头,拳头缝里似乎露出一点金属光泽。他小心翼翼地掰开那早已僵硬脆弱的手指——一枚沾染了灰烬的、刻着玄奥符文的宗门令牌滑落出来。
令牌背面,以殷红的朱砂,密密麻麻刻满了蝇头小字!那似乎是...一份名单?
年轻修士连忙将令牌交给墨长老。
墨长老擦去灰烬,仔细辨认,神色骤然一变!那上面记录的,竟然是这个宗门暗中保护下来的一批拥有特殊天赋、或被影族明镜重点追杀的修士及其家眷的隐藏地点!这老者,定是自知无法幸免,在最后时刻,用这种方式留下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快!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墨长老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众人连忙仔细搜寻,果然又陆续从其他几具遗骸身上发现了类似的线索:有的藏在贴身衣物夹层,有的刻在不起眼的法器内侧,有的甚至用最后的力量,以血书写在身下的地面上...
他们并非无声无息地死去!他们在最后的时刻,用尽最后的心力,将希望的火种埋藏于赤地之下,等待着后来者发掘!
“...赤地千里,埋的不只是忠骨,还有...希望。”一位老修士哽咽着说道,对着这片废墟的遗骸,深深鞠了一躬。
带着沉重却又燃起一丝微光的心情,墨长老等人更加仔细地收敛着每一具遗骸,不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当他们准备离开时,在一处断墙下,发现了一具小小的、蜷缩在一起的孩童遗骸。那孩子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只同样灰白的、缺了耳朵的布偶老虎。
所有铁打的汉子,在看到这一幕时,都瞬间红了眼眶,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墨长老沉默地走上前,极其轻柔地,将那孩子连同他的布偶一起,抱了起来。孩子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
返回安魂林的路上,队伍沉默得可怕。那具小小的遗骸,像最沉重的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结界的那一刻,异变突生!
侧面一片扭曲的空间猛地裂开,一道速度快到极致的黑影如同闪电般射出,直扑队伍中伤势最重、落在最后的一名修士!那黑影散发出浓郁的寂灭气息与暴虐的杀意,显然是被生灵气息吸引而来的变异妖物!
“小心!”墨长老惊呼,但距离太远,已然救援不及!
眼看那修士就要命丧当场!
千钧一发之际——
那被墨长老抱在怀中的、孩童怀里的灰白布偶老虎,那用纽扣做成的眼睛,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那扑到半空的变异妖物,动作猛地一滞,发出一声尖锐痛苦的嘶鸣,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攥住,砰地一声当空炸裂,化为漫天黑灰,飘散消失!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突然自毁的妖物,又看向墨长老怀中那具小小的遗骸和那只灰白的布偶老虎。
死寂...也能...守护生者?
是巧合?还是...
墨长老低头,看着怀中那安详蜷缩的孩童,手臂微微颤抖。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更加用力地、稳稳地抱紧了这孩子,一步步,踏入了安魂林的结界。
他将这孩子,安葬在了那棵新生枝桠的安魂古树下,与曦儿的石碑遥遥相对。没有立碑,只将那只缺了耳朵的布偶老虎,轻轻放在了小小的坟头。
夕阳的余晖(或许是寂灭之息折射出的诡异光晕)透过结界,洒在安魂林内。一座座新坟静立,一块块石碑与木碑沉默地诉说着悲壮。
赤地千里,埋骨无数。
但忠魂不灭,希望犹存。
那些以各种方式留下的线索被迅速整理出来,由墨长老亲自保管。他知道,待休整完毕,他们必须出发,去寻回那些可能还在某处躲藏、等待救援的火种。
兰婆站在曦儿的碑前,望着古树新枝上那愈发翠绿的叶片,又望向结界外那片无垠的死寂,轻声道:“孩子们,安息吧。剩下的路,该我们这些老骨头,接着走了。”
她的身后,幸存的人们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法器,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黑夜即将降临,但林中心那一点古树新枝的翠光,以及每个人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比任何星辰都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