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如退潮的浪,从陆醉川周身缓缓收进城隍印里。
他单膝陷在碎石堆里,指节深深抠进石缝,掌心里那截断成两截的判官笔硌得生疼。
月光透过坍塌的穹顶漏下来,在他染血的衣襟上投下斑驳的银斑,像极了小九从前总爱攥在手里的糖霜。
\"阿川!\"沈墨寒的声音带着碎瓷般的裂痕。
她跪下来时裙角扫过他的手背,凉得像腊月里的井水。
陆醉川抬头,看见她发间的桃木簪子断了半截,额角沾着血污,平日梳得整整齐齐的青丝散了一缕,正垂在苍白的脸颊边。
她的指尖搭在他腕间脉门,力道轻得像是怕碰碎什么:\"脉象虚浮如絮......你又强行催了城隍印?\"
陆醉川想笑,可喉咙里泛着铁锈味。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蹭过她掌心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那是从前给她包扎剑伤时,他总爱摩挲的地方。\"节点炸了。\"他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瓮,\"本源之力散进地脉了,周天佑那老匹夫的阴兵阵,至少三年起不了势。\"
玄风长老的道袍在穿堂风里猎猎作响。
这位年近七旬的老者单手持着拂尘,另一只手结着定魂诀,目光像淬了冰的刀,扫过还在渗蓝光的晶体残骸:\"快走。\"他拂尘一摆,扫落头顶即将坍塌的石屑,\"这处地宫压着三条阴脉,节点崩了,不出半柱香就要倒。\"
铁掌赵霸天的身影突然从烟尘里撞出来,肩头扛着昏迷的林大侠。
这位青帮老大的右耳在刚才的爆炸中豁了道口子,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他却像浑然不觉,只粗着嗓子吼:\"都他妈别愣着!老子背不动第二个!\"
陆醉川被沈墨寒搀着站起来时,后腰的伤处传来撕裂般的疼。
他踉跄了一步,却在触到沈墨寒后背的瞬间硬生生稳住身形——她的肩胛骨硌得他掌心生疼,这具总裹在素色旗袍里的身子,什么时候瘦成这样了?
撤离的队伍在月光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陆醉川走在最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望着前面小九曾经的位置——那里现在空着,只有风卷着碎纸片,打着旋儿撞在他裤脚。
那是小九生前总揣在怀里的药方,治他宿醉头疼的,墨迹被血浸透,已经辨不清字了。
临时营地的篝火噼啪炸响时,陆醉川正蹲在溪边洗脸上的血污。
水冷得刺骨,他望着水面里自己的影子,突然想起今早小九还踮着脚给他系围裙——那是她用捡来的碎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他总笑她像被猫抓过的。
\"陆兄弟!\"钱大帅的嗓门惊飞了林子里的夜鸟。
这位肥头大耳的军阀踹开挡路的木凳,腰间的配枪撞在桌角,\"老子带来的三个营,折了俩半!粮车在半道被劫,现在连热粥都喝不上!\"他拍着桌子,茶碗跳起来又摔下去,瓷片溅在陆醉川脚边,\"你倒是说话啊!这仗还要不要打?\"
围着火堆的众人霎时安静下来。
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士兵缩着脖子往后退,有个年轻的小排长攥着步枪的手直抖——他脸上还留着昨天夜袭时的刀疤,结的痂被他抠破了,血珠子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
陆醉川慢慢站起来,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泥地上洇出个深色的圆。
他望着钱大帅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上个月在阵地上,这胖子还拍着胸脯说\"保家卫国,老子拼了\"。
那时他怀里还揣着小女儿的平安符,说是等打完仗要带回去给她扎秋千。
\"大帅。\"沈墨寒的声音像浸了雪水的琴弦。
她站在陆醉川身侧,手里捏着半卷从节点里抢出来的残卷,\"节点虽毁,但周天佑勾结的红袍老道还在。您看这上面——\"她展开残卷,火光映得绢帛上的血字泛着妖异的红,\"他们在炼'九婴血阵',要拿三城百姓的命祭旗。\"
玄风长老抚着白须点头:\"沈姑娘说得是。那个老道上月在青河镇屠了整村的人,那些尸体......\"他喉头动了动,\"七窍生黑鳞,分明是在养尸。\"
钱大帅的肥肉颤了颤,突然拍桌冷笑:\"养尸又怎样?老子的兵能扛枪,能扛炮弹,能扛你们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么?\"
他扫过周围的人,\"老周的子弹可不长眼!你们说保百姓,可老子的兵也是百姓养的!\"
人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有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抹了把脸:\"俺们村的柱子,上个月还说要娶媳妇......\"他声音哽咽起来,\"现在就剩半条胳膊在乱葬岗。\"
陆醉川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望着篝火里跳动的火星,想起小九消失前的眼睛——那双盲了二十年的眼睛,最后竟泛着星子般的光。\"柱子是为了不让阴兵踏过青河镇。\"他开口时,声音比篝火里的柴梗还脆,\"上个月十五,他背着炸药包冲进阴兵阵,喊的是'给老子烧干净这些脏东西'。\"
众人静了。那个短打汉子抬起头,眼泪在火光里闪:\"你咋知道?\"
\"他托梦给我。\"陆醉川往前走了一步,靴底碾过瓷片,\"他说他不后悔。他说他娘在村口等他,可他不能回去——因为村后头还埋着三百口人。\"
他的目光扫过每张脸,停在钱大帅涨红的脸上,\"大帅,您小女儿的平安符,是不是绣着并蒂莲?\"
钱大帅猛地一震,手本能地去摸胸口。
那里鼓着个小布包,是他从不离身的东西。
\"她前天也托梦给我。\"陆醉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山,\"她说爹要是当逃兵,她就不穿新做的红棉袄了。\"
篝火突然\"轰\"地蹿高,火星子扑向夜空。
钱大帅的喉结动了动,慢慢坐回椅子里。
短打汉子抹了把脸,从腰里抽出砍柴刀:\"陆兄弟说咋整,俺就咋整!\"
\"但有个事。\"陆醉川从怀里掏出半块焦黑的玉牌,是从节点核心的碎土里捡的,\"红袍老道没跟着节点炸成灰。\"
他指腹蹭过玉牌上的刻痕——那是道家的\"镇\"字,被血浸透了,\"他找了帮手。\"
玄风长老凑过来,瞳孔骤然紧缩:\"这是......黑血帮的标记!\"
\"黑血帮?\"钱大帅猛地抬头,\"那群在青盐道上劫商队的土匪?\"
\"不止是土匪。\"沈墨寒翻开残卷,指尖停在某处,\"他们上个月在鬼哭崖屠了个商队,三十多口人,尸体全被抽干了血。老道要炼九婴阵,正需要这种阴毒的血祭。\"
\"所以他们现在肯定在找下一处血祭的地方。\"陆醉川把玉牌攥进掌心,\"得抢在他们前头。\"
\"报——!\"
急促的马蹄声撞碎了夜的寂静。
一个浑身是泥的侦察兵滚下马背,膝盖砸在地上,喘得像拉风箱:\"黑、黑血帮的人......在西边三里的乱葬岗!扛着......扛着红布裹的棺材!\"
陆醉川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望向沈墨寒,她正把残卷往怀里塞,桃木剑已经出鞘三寸,寒光映得她眼底发亮。
玄风长老的拂尘在掌心转了个圈,白须被夜风吹得飘起来:\"老衲随你去。\"
钱大帅突然站起来,配枪\"咔\"地顶上膛:\"老子带一个连!\"他拍了拍腰间的平安符,\"小丫头要是知道她爹缩在营里,得拿鞋底抽我。\"
陆醉川望着众人抄起武器的身影,突然想起小九最后说的话。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还留着她灵识消散前的温度。
他弯腰捡起脚边的断笔,断口处泛着幽蓝的光,像极了小九从前看他时,盲眼里那片温柔的黑暗。
\"走。\"他说,声音里有了从前在酒楼跑堂时的利落,\"赶在他们掀开棺材板之前。\"
营地外的马嘶声连成一片。
陆醉川翻身上马时,听见身后传来短打汉子的吆喝:\"陆兄弟,俺的砍柴刀磨好了!\"他回头,看见篝火在众人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像极了当年小九举着糖人,在酒楼门口等他下工时,眼里的光。
马蹄声碾碎了满地月光,朝着西边的乱葬岗狂奔而去。
风灌进陆醉川的衣领,他摸了摸怀里的城隍印——那东西烫得惊人,像有团火在里头烧。
他知道,等天亮时,这团火要么烧穿黑血帮的阴谋,要么烧尽他最后半条命。
但至少,这次他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