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关于夜宴刺客的清查审问已至尾声。
那些刺客确是出自前楚国,其中带头作乱之人声称乃项家之后。他们早有筹谋,于五年前截杀了一队外地的百戏班,取而代之,来到京中。
这些人表演百戏十分卖力,起初只在京中权贵府邸表演,因从无错漏,渐有声名,从三年前便开始出现在了宫宴之上。
三年间,亦从未显露过任何异样,忍辱蛰伏千日余,只为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二月长陵塌陷,皇帝召诸王入京,他们便知机会到了,决心借五月五夜宴大开杀戒,若能取皇帝性命自是再好不过,即便杀不了皇帝,也要血洗宗亲子弟,以此离间分裂诸王与朝廷的关系。
此心可诛,皇帝只庆幸未曾酿出真正的大祸,此番固有伤亡,却在可控范围内,大多宗亲子女只是受伤受惊,尚可以安抚。
而阻断了这场大祸的功臣是谁,皇帝心中再清楚不过。
行赏之前,要先处置这些罪该万死的刺客,绣衣卫中尚关押着活口九人,除此外,他们提早一日将十多名孩童送离京师,已被绣衣卫抓回。
审讯搜查之下,并未发现同谋痕迹,这些人为了隐蔽身份意图,很少与人往来,关系网不难盘查。
大殿中,数十名大臣官员皆在,听罢众臣看法,皇帝看向跪坐于侧下方的两个儿子:“依你二人之见,要如何处置,才最妥当?”
平日众臣议事,刘岐从不在场,此次只因护驾后一直留在宫中尽孝至今。
刘承为储君,自当先开口,他回想那日受罚之前的诸多考问,此刻面容凝肃,语气听起来难得镇定有力:“回父皇,依儿臣拙见,此事绝无姑息可能,理应将这些逆贼及其后人悉数处死,方能震慑各处暗怀异心者。”
他揣摩着君父心意,给出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错的回答,自也不乏表态附和的官员。
皇帝亦点了头,但仍问:“刘岐,你如何看?”
刘岐双手交叠触额,答:“父皇,儿臣以为,单是将那些刺客处死,犹不足够,势必要在人前将他们处以极刑,才能平众怒,震诸方。”
少年冷戾的声音吐出极刑二字,叫人脊背生寒,殿内诸人再联想这位六皇子当晚手刃刺客时全无畏惧的模样,以及此前屠杀祝执别庄人等之举,不免觉得此子冷血非常,骨子里有苛虐之嫌。
未来得及滋生纷杂之音,只闻那少年接着说道:“至于那十余名孩童,儿臣提议,下旨留他们性命。”
皇帝看着他:“为何?”
“异楚灭亡时,这些孩子或在襁褓中,或尚未出世,他们待异楚并无家国归属之感。纵待大乾有浅薄懵懂之恨,也不过是亲长以言语浸淫之果。”
刘岐道:“大乾江河辽阔,诸如此类各前朝后人分布各处,注定是杀不光的。当下时局不固,若将这些幼子一并诛杀,或生过犹不及唇亡齿寒之果,反激起仇视恨怨,平白给了异心者作乱的借口。”
“处作乱者以极刑,留幼子不杀,即为昭告四方,异心者当万死,稚弱者亦可容之,大乾天下之大,只要安分守己,总有他们容身之地。”
少年声音清晰,叙述分明,无有悲悯感情,仅为政治时局利弊考量。
大殿内一片寂静,数道目光落在刘岐身上。
御史大夫邰炎听罢抬起花白的长眉,似有话要说,却终究没有开口。
众人各有思量,没人像附和太子承那样出言附和这位六皇子,皇帝也不曾立即表态,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两日后,处决刺客的旨意下达,九名刺客当众处腰斩之刑,使民众围看,那十余名孩童免于一死,充作官奴。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神祠中的少微自也已经听闻。而昨日里,全瓦代宫中前来询问花狸伤势时,已将刘承与刘岐在殿上的提议悄声复述。
两世为人,少微体会了此中之差别,此次皇帝为了彰显恩威并重,未有赶尽杀绝,当众行刑,下旨传达,推动民间传扬此事。
而上一世,想来宗亲臣子死伤颇多,皇帝震怒,必要大肆血洗,四下难免将此视作忌讳,不敢谈论刺杀之事,也因此在冯家别庄上的她对此一无所知。
变化越来越多,盘坐案后的少微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窗外蝉鸣叫得比锣鼓喧闹,席上沾沾睡得比家猪更熟,直到郁司巫带人快步入内,也未能将此鸟惊醒分毫。
原是宫里来了人,带来皇帝相召的口谕。
“请太祝更衣。”传话的郁司巫眼底神采飞扬,话语简洁镇定:“入宫,领赏。”
少微脑中则自动转化为另外四字:养人,铸刀。
一个时辰后,身穿夏朱朝服的少微跪坐在了未央宫主殿中。
还有一人与她一同跪坐领赏,其人也是一身夏朱朝服,正是与花狸向来不肯相容的六皇子刘岐。
对刺客的处置广为人知,对护驾者的奖赏也势在必行,当晚刘岐护驾之举有目共睹,无有疑议。
却不知这位姜太祝的护驾有功之说又是从何而来,虽说渐台问天确实不凡,但与护驾有何干连?
众臣心生疑问间,上首的皇帝已亲自开口:“众卿有所不知,五月五夜宴,姜卿原提议在承祥殿举行……之后改回沧池宫苑,原是要设宴于望沧阁中,又是姜卿出言提醒,只道驱傩时心有感应,毒祟横行,只怕困则生乱象,因此朕才着人将宴席临时设于阁外。”
余下之言,皇帝未再多说,殿内诸人却无不后知后觉心惊起来。
倘若当晚在阁中宴饮,面对那突发雷火,不说因火势本身以及慌乱之下拥挤踩踏可能造成的伤亡,只说那些刺客定会伺机在阁中下手,届时他们被困于阁中,当真要成为任人屠杀的猪羊了。
再往糟糕了想,或许陛下的安危也成问题。
殿内嘈杂了一阵,隐约觉得这些人大约是将未发生的事想象得比前世真实情况更要严重,少微颇有行骗之余又捡了大便宜的窃喜之感。
如此状况,自是多多益善,留给她装神弄鬼的事件已经不多,她最大的能力,理应是这些人的想象力。
众人无法不去想象,虽不知这少年太祝究竟身怀何等手段,但数次显露神妙,俱无法以常理解释,俨然非常人。
内心歪门邪道,面上宠辱不惊,面对皇帝褒奖与众人目光,端正跪坐的花狸则抬起双手交叠,答道:“臣彼时之感应,生于宫室驱傩之际,归根结底,乃是在龙气护佑之下得避此祸,此为陛下福泽。”
此言原有谄媚之嫌,叫她这样肃容道出,却平添祥瑞之感。
刘岐笑了一声。
这笑声突兀,且因笑声的主人身份,叫人不免怀疑它的居心。
皇帝掀起眼皮看过去:“刘岐为何发笑?说来让朕一听。”
他无动怒迹象,却也在提醒这竖子不可仗着领了赏赐就胡乱造次。
刘岐含笑转头看向少微。
二人虽同是在殿内跪坐领赏,中间隔着的空隙却也能再容下七八头壮牛,少微也转头看他,仍能将此人神态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演技倒是颇具层次,也很分场合,又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此刻只稍带些倨傲笑意:“原来姜太祝的护驾是这般护驾,太祝如此得神鬼厚爱,实非我等凡人可比。”
不似他这样的凡人,想要护驾便要真刀真枪豁出命去,因此实在不公——这未尽之言,任谁也听得出。
少微将头转回,目不斜视:“六殿下谬赞,为陛下分忧而已。”
再多言便是多余,刘岐并不纠缠,只嘴角挂着一丝不明的笑。
真真假假,唯他自己最清楚,这殿中藏着两个不能见光的绝世大骗子,方才他之所以发笑,更是觉得她一本正经装作祥瑞的模样实在生动神妙。
众人只见此二人捧着褒奖的绢帛,分别退去两侧。
抛开其它不说,二人皆这样年少,一个以身手胆量护驾,一个以神鬼之力护驾,皆是年少夺目之人,各有非凡之处。
刘承的目光慢慢垂下,想到近日种种,万千心绪无从整理。
芮泽则是无声目送着花狸归了列。
众臣继续议事,多与灾情相关。
少微在人群中支起耳朵。
不免也有人提到那场雷火,未有明指什么,只道此事传入民间,引起诸多不祥传言。
“此事朕自会分辨。”皇帝亦未明言,只是待众臣退去后,独将花狸留下。
少微跟随着皇帝入了内殿,跪坐于下首,听皇帝垂问:“当晚那旱天雷火正发生在姜卿问天之际,依姜卿之见,此象作何解?祸源在何处?”
“回陛下,当晚微臣问天之举,乃是发自本能感应,然而之后刺客作乱,将祭祀感应打断,臣亦未得明示,因此无法妄断。”
皇帝看着她:“朕既单独问你,你有何不敢明言?”
花狸抬眼:“非是不敢明言,而是无有证据,不可妄言。”
少女眼瞳如灵山之影,看不出杂念,仅有对所司之事的敬畏郑重。
片刻,皇帝再要问时,郭食有些匆忙的声音传来:“陛下,绣衣卫来报,城外有一异象之物显露!”
花狸未尽之言,由死物代为开口。
今晨,长安城外,一群百姓在一条将要干涸的大河中试图捞取鱼鳅等河食,却意外发现河底有一石碑,此碑裂痕如龟背,其上缠有水草、附有卵壳,其间刻有大字。
此物显然不凡,很快有百姓报去官府,又因此河临近一座山间书院,引来许多学子观看,他们小心拨开水草,辨认出其上篆刻的八字:【赤日乱辰,天下涸骨。】
颤声将这八字诵念出口,众学子皆色变。
再细看此八字入石近乎寸深,却并无反复凿刻痕迹,要如何才能写就?且字形古朴狰狞,尤显诡异惊心。
旱灾当前,如此异物现世,官府岂敢大意,当即疏散百姓,要运石入城。
然而入城途中又生变故,有一行身手不凡的蒙面之徒竟要拦路毁石,其中一人手持狼牙铁棒作为兵刃,生生将车上奇石砸出裂痕,若非及时阻挡,一旦被他砸个粉碎,到时空口之下再难证明此事真假。
幸好有绣衣卫闻讯而至,那些人眼见不敌,怕被捉住活口,听到马蹄声便快速脱逃,散去山林间,如今绣衣卫还在搜捕。
刻有谶言的龟石被覆上黑布,运入城中,就此上奏天听。
此石很明显不是临时被人放入水中,字体痕迹深度更是无不诡异。
皇帝纵然仍怀疑此石有人为捏造的可能,但此物被发现时便被许多百姓目睹,那些学子们更是早已将其上之字念破,旱灾严重,人心原就浮动,短短七八日间,此八字即传遍长安内外,至此舆论已成,再说是假的却也无人听信了。
少微依旧按时向皇帝献丹,替皇帝诊脉时,少微发觉其心焦多思,病情又加重几分。
想到对方心焦的缘由,正是由自己酿成,少微颇有一边给对方调理治病,一边又偷偷下毒暗害之感,论起来,这似乎也是一种医毒双修了。
少微自不会顾及皇帝的忧心,她正需要这份忧心来成事。
至此,她已暗中观察八日,终于确定风向已被成功煽动,此晚回到居院,才总算露出一点振奋之色。
此龟石乃是少微二月里向皇帝进言会发生旱灾时,便和家奴合计着定下的计谋。
字乃墨狸所刻,他不会写字,但少微写在布帛上,他拿刻刀一笔一划照抄却是十分得心应手。都说字如其人,墨狸所刻之字毫无雕琢痕迹,仅有空纯之感,以及使出全部内力之下的狰狞形态。
那时少微刚入京不久,做事并无章程,只是满脑子想着将全部手段使上,只作有备无患,哪怕中途自己死了或是仇人死了,哪日此石浮上水面,且叫世人茫然乱猜去,她或死掉或走遁,自不必理这身后事。
那手持狼牙铁棒现身的毁石人,则是家奴安排。
少微早有叮嘱,自水位开始下降,便着人暗中守在即将干涸的几条大河旁,一则是守着自己的石头,二则是防备赤阳也有相同的阴险算计。
虽说此类伪造神机之物需要提早布下,而赤阳先前并不能确信旱灾是否会真正发生,但还是要让人严防死守,一旦有可疑之物出现,即刻锤烂销毁。
此夜,少微站在石阶下,仰头看着天上星月,默念道:“还有四十七日。”
家奴披发趿鞋,腋下夹着木盆经过,他为人悲观散漫,不过尽人事、陪孩子,但至此一刻,或是被这绝无仅有的坚定之态浸染,他竟也真正生出了一丝或许真能将那人活着找回的预感。
被同一片星月之幕笼罩的仙师府中,赤阳犹在打坐,顺真却已感到焦灼,一时揣摩不清师父想法,终于忍不住开口:“师父,那人如此步步紧逼,我们要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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