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的最后一趟车》
深秋的雨丝裹着寒气,斜斜地打在“云栖站”的木质站台上。老钟把深蓝色的制服领口系紧些,指腹蹭过褪色的铜纽扣,那是三十年前刚当列车员时领的制服,袖口磨出了毛边,却依旧挺括。
“钟师傅,今天最后一趟了?”卖杂货的王婶探出头,玻璃罐里的水果糖在阴雨天泛着哑光,“这雨下得邪乎,山路怕是不好走。”
老钟点点头,往手心哈了口白气。他负责的这趟慢火车,从云栖站到山外的青溪镇,全程八十公里,要钻七个隧道,过十二座桥。铁轨像条锈迹斑斑的铁蛇,盘在连绵的青山里,是山民们进出的唯一指望。
“咔嗒——咔嗒——”绿皮火车喘着粗气进站,车窗上蒙着层水汽。老钟踩着踏板上车时,靴底带起的泥水在车厢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印记。他习惯性地敲了敲车厢连接处的铁皮,像是在跟这位老伙计打招呼。
“钟师傅!”后排传来清脆的喊声。十三岁的林小满正踮着脚往窗外挥手,她扎着两个羊角辫,红棉袄上沾着灶灰。“我娘让捎的腊肉,在座位底下呢。”
老钟笑着应了声,弯腰从座位底下拖出个粗布包。腊肉的咸香混着车厢里煤烟和潮湿的味道,是他闻了三十年的气息。小满是山那头林家村的孩子,每周五坐这趟车去镇上中学,周日再回来。
火车慢悠悠地驶出站台,窗外的雨雾里,王婶的杂货铺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模糊的黑点。老钟沿着过道检查车门,指尖划过冰凉的金属扶手,每个焊点的位置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钟师傅,您真要走啊?”靠窗坐着的李大爷磕着瓜子,吐壳的动作顿了顿,“这火车没您,怕不自在。”
老钟喉咙发紧,从口袋里摸出搪瓷杯,拧开保温杯盖。热气腾起时,他看见杯身上印着的“安全生产标兵”字样,边角已经磨平了。“到站了,总是要下车的。”他轻声说。
车过第三座桥时,雨突然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噼啪作响。老钟起身去关通风窗,眼角的余光瞥见林小满正趴在桌上写作业,铅笔头在数学题上顿了又顿。
“遇到坎儿了?”他走过去,看见本子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段图。
小满红着脸把本子往回挪了挪:“这道题……火车过桥的,总也算不对。”
老钟摘下老花镜擦了擦,指着题目说:“你看,火车长一百五十米,桥长四百五十米,速度每秒二十米,问完全通过要多久。其实啊,火车头刚上桥到车尾离开桥,走的路程是桥长加火车长。”他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简易的火车头,“就像咱们现在,车轮子碾过铁轨的每一寸,都得算在里头。”
小满的眼睛亮起来,铅笔在纸上飞快地演算。老钟看着她的侧脸,想起三十年前刚上车时,自己也是这么跟师傅学认道岔的。那时候的火车头还是蒸汽的,跑起来像头喷着白气的巨兽,师傅总说:“这铁轨连着山里山外,咱手里的闸把,攥着的是人心。”
隧道里的灯光忽明忽暗,把车厢照得斑驳陆离。老钟走到车厢连接处,望着窗外飞逝的黑暗。他想起儿子钟明去年来接他时说的话:“爸,跟我去城里吧,这破火车迟早要停的。”
“停不了。”当时他梗着脖子反驳,“小满要上学,李大爷要去镇上看病,张寡妇的山货得运出去——”
“可您都六十了!”钟明的声音带着急,“我在城里给您找了轻松活儿,不比在这风雨里颠簸强?”
老钟没再说话。他知道儿子说的是实话,这条铁路早就入不敷出,上头传了好几次要停运的消息。只是每次看到山民们背着背篓在站台等车的样子,他总觉得这趟车还得再跑下去。
火车钻出最后一个隧道时,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里漏下来,给远处的山峦镀上层金边。林小满举着作业本跑过来,脸上沾着墨水印:“钟师傅,我算出来了!三十秒!”
“对喽。”老钟接过本子,在她头顶揉了揉,“咱们小满就是聪明。”
车快到青溪镇时,老钟开始整理行李。他的东西不多,一个褪色的帆布包,装着换洗衣物和那只搪瓷杯。还有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三十年来的车票存根,每张背后都记着日期和乘客的名字:“1998年3月5日,王大娘带孙子看病”“2005年7月12日,陈家小子去县城考大学”……
“钟师傅,这个您拿着。”林小满塞给他个油纸包,“我娘炸的红薯片,路上吃。”
老钟捏着温热的纸包,眼眶有些发热。他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是刚才王婶塞给他的,橘子味的,糖纸皱巴巴的。“给,路上解闷。”
火车进站时,站台广播里放着老旧的送别曲。老钟走下车,脚刚落地,就听见身后传来整齐的喊声:“钟师傅,再见!”
他转过身,看见车厢里的乘客都在挥手,林小满举着红领巾,李大爷摘下了帽子。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
“再见——”老钟挥着手,声音哽咽了。
站台上的风掀起他的衣角,帆布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他沿着铁轨慢慢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熟悉的枕木上。远处传来火车启动的鸣笛声,悠长而沙哑,像声叹息。
老钟掏出铁皮盒子,打开。夕阳的光落在泛黄的车票上,那些模糊的字迹突然变得清晰。他想起第一次值乘时,师傅说的最后一句话:“记住,火车会到站,但有些路,得一直走下去。”
他把盒子抱在怀里,加快了脚步。山脚下,钟明的车在等着他,但老钟知道,自己心里的那趟车,永远不会停运。
夜色漫上来时,青溪镇的灯光亮了。老钟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山峦隐在暮色里,铁轨像条银色的丝带,在月光下闪着微光。他仿佛又听见了火车的鸣笛声,从岁月深处传来,穿过雨雾,穿过隧道,一直传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老街深处的糖画人
巷子口的老槐树落尽最后一片叶子时,陈九爷的糖画摊又支了起来。青石板路上结着薄霜,他往冻红的手上哈口气,铜勺在烧热的糖锅里搅出琥珀色的漩涡。
\"九爷,来只凤凰。\"穿校服的小姑娘踮着脚,书包上的毛绒兔耳朵沾着雪粒。陈九爷眯眼笑,皱纹里盛着暖意,铜勺在青石板上游走,糖浆落地即凝,转眼便是尾羽舒展的凤凰,翅尖还沾着几粒芝麻做的星子。
这手艺是他从爹手里接过的。那年他才十二,爹躺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枯瘦的手攥着他的腕子,把铜勺按在他掌心:\"糖要熬到拔丝能牵出三尺,画龙得让鳞甲见风动,记着,手稳,心更要稳。\"
后来巷子拆迁,邻居们搬去了高楼,只有陈九爷守着老铺面。儿子在城里开了家甜品店,总劝他:\"爸,机器做的糖人又快又整齐,您这手艺该歇着了。\"他不答话,第二天照旧支起摊子,铜勺碰撞糖锅的叮当声,成了老街最后的晨曲。
冬至那天飘起雪,陈九爷正给糖锅添炭,忽然听见细碎的抽泣。墙角缩着个小男孩,旧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捏着张揉皱的奖状。\"爷爷,我想换个糖老虎。\"孩子把奖状递过来,\"这是我得的三好学生,能换吗?\"
陈九爷看着奖状上歪歪扭扭的名字,想起自家小子小时候,也总举着奖状来换糖画。他舀起一勺滚烫的糖浆,手腕翻飞间,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跃然石上,额间的\"王\"字笔锋刚劲。\"拿着,\"他把糖老虎塞给孩子,\"这奖状爷爷替你收着,等明年考了更好的成绩,再来换只金麒麟。\"
雪越下越大,孩子捧着糖老虎跑远了,脚印在雪地里烙下一串小梅花。陈九爷收拾摊子时,发现石板缝里卡着枚硬币,亮晶晶的,像是谁悄悄留下的。他弯腰拾起,揣进棉裤口袋,那里还藏着半块硬糖,是今早给隔壁阿婆尝的,她总说这糖里有小时候的味道。
开春时,老街要彻底改造的消息传了开来。陈九爷的摊子前突然排起长队,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举着相机的年轻人,还有当年的小姑娘,如今牵着扎羊角辫的女儿。\"九爷,还能再画只凤凰吗?\"她笑着说,\"我女儿总听我说您的糖画会发光。\"
铜勺再次舞动,糖浆滴落的瞬间,阳光穿过新抽芽的槐树叶,在糖凤凰的翅尖镀上金边。排队的人都安静下来,看那琥珀色的流光在老人指间流转,仿佛时光也跟着慢了下来。
拆迁队来的那天,陈九爷最后一次擦拭他的糖锅。儿子突然带着几个年轻人赶来,他们举着摄像机,说要把这门手艺拍下来。\"爸,\"儿子眼眶发红,\"我想明白了,有些东西,机器做不出来。\"
陈九爷看着镜头,慢慢举起铜勺。糖浆在空气中拉出晶莹的丝,像一串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银线。他想起爹说过的话,手稳,心更要稳。原来真正的手艺,从不是刻在石板上的纹路,而是藏在掌心的温度里,一代传一代,永远不会凉。
后来,老街变成了崭新的文化街,陈九爷的糖画摊还在老位置,只是多了块新牌子:非遗糖画传承点。常有孩子围着看他作画,铜勺叮当,糖香弥漫,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落霜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