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不会有没有代价的力量。
徐慎深知这一点。
灵巫收养了许多流落街头的孩童,只是他们和那些下属家中的孩子一样,人数日渐减少,除了灵巫,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每逢十五,灵巫会叫他去后山中的血池浸泡,那些血又是哪里来的?
他已经没有资格过问了。
从喝下第一碗血液开始,他的身体长高的速度开始显着延缓,面容也似乎定格在了孩童的模样。
而更无法忽略的一点,是作为人的情绪正在慢慢从身体中剥离。
在巨变刚发生的时候,他常常哭泣着从噩梦中醒来,梦中是兄长被万箭穿心的身体,那双温和包容的眼睛沾染了血色,如同案板上的死鱼一般毫无生气地看着他,父皇和母后携手走来,却在经过他面前时化为两座骷髅,蛆虫沿着母后华美的衣袍蠕动,爬进姐姐空洞的眼睛里。
但慢慢地,这样的梦境开始离他而去,梦中的景象只剩下一片灰茫茫的雾气,从脚下一直蔓延充满整个世界,看不见尽头。
他仍然从梦中醒来,却不像从前那样哭嚎,冰冷的手抚上自己的胸口,想要落泪,心中却茫然地不知这眼泪该为何而流,眼眶干涩无比。
他的心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
这样行尸走肉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两个月,也许是20年。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灵巫叫出了他,牵着他的手一路来到祭台上,一向冷漠的男人在他面前激动地落泪,台下跪着一大片人,他们是成千上万的大启遗民,每个人都神情激动,他们握紧了身边人的手,看着他的目光满怀敬意和歉疚。
小小的孩子在祭台上歪了歪头,他无法理解这样浓厚的感情,内心某个地方告诉他,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心绪。
可是那些心绪都去了哪里呢。
猎猎风起,灵巫举起双手,示意台下的人们安静下来。
“昊天上帝,后土神只。”
“今有逆寇鸱张,侵我大启疆土,屠戮烝民。三军将士,枕戈待旦,志在驱除丑类,光复山河。”
他的声音洪亮而悲绝,贯彻天地间。
“兹奉人皇圣裔,神胤贵胄,以为牺性。”
“其血玄黄,其灵赫赫,上通于天,下彻于地。”
灵巫后退一步,带领着众人在孩童面前跪下,额头在地上撞出沉闷的一声,又一声。
“伏惟神明鉴察,纳此至贵之祭,佑我貔貅之师。”
“锋镝所指,贼寇披靡;旌旗所向,山河重光。”
“愿以万死之躯,偿此血誓;虽绝嗣灭祀,亦无怨悔!”
话落,灵巫长跪不起,祭台周围燃起无根之火,苍蓝色的火焰将他和灵巫一同包围在了祭台上。
无处可逃。
台下传来战鼓和战旗挥舞的声音,随后是箭矢穿过肉体的闷响,长跪的人群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扰,慌不择路地逃窜起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蛮族找到了这里,展开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但这些他都看不见,他能看见的只有跳动的蓝焰,和面前伏叩的灵巫。
蓝色的焰火带不来丝毫的暖意,祭台上的木桩被它啃食殆尽,他却毫发无损。
苍白的指节探了探灵巫的鼻息。
他死了。
也许是这场仪式必要的牺牲,也许是仪式被打断的反噬,谁知道呢。
小小的孩童抬起手,火焰像一只认主的狂犬萦绕在他身边,他与台下的将领四目相对,贼寇的长刀已经横上将领的脖子。
他将手中的火焰往前一推。
“去吧。”
蛮族的战士正得意,军功爵赏近在眼前,下一瞬,胸口已经被蓝焰洞穿。
那一抹苍蓝色跳跃在将领眼瞳之中,分明是妖异的颜色,此刻却如同救命稻草。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戈,仰起头,大喝一声:
“神威助顺——”
“佑我大启!”
……
“两年的时间,王武将军带领义军夺回了被蛮族占领的土地,推举了我的弟弟允邵上位,一切礼制都沿用蛮族入侵之前的制度,从那之后的千年,大启长盛不衰。”
战乱平息后,新继位的少帝与他记忆中的弟弟没有半分相像,但因生得聪慧过人、治世有谋,于国计民生大有裨益,故而朝野上下默认了这桩\"非嫡非嗣\"的继位——先皇临终前既未留下传位遗诏,储君也已战死沙场,最终由王武将军主持大局,亲手将他扶上了龙椅。
“王武尊我为‘灵官‘,上谏大修‘怀灵殿’——他也是我杀的第一个大启重臣。”
徐慎说着,眼中一片清冷的雪光。
以尊奉之名,行幽禁之实,王武的野心一天天膨胀,眼看着江山社稷将为之所累,他出手诛杀了他,少帝感激流涕,却也在几年后开启了新一轮的猜忌和忌惮。
人的贪欲与恐惧,循环往复,将他困在了一个无法逃离的梦魇里。
如此一千年。
“你……”
寒江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想了一会儿,她问:
“你有那样的能力,如果你想离开,普天之下应该没人能拦得住你……”
徐慎摇了摇头。
“只要在这片天空下,都是一样的。”
他所到之处,必生战乱,随后又是历史的重演。
他对此感到无比厌倦,干脆就日日待在怀灵殿,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一天。
可是死亡有多远?
凡夫俗子的寿命不过百年,若是精通延年益寿之术的灵巫或许能活到两百年。
而对他而言,千年的时光如同流水,弹指一瞬便匆匆流逝,在他的身体上留下的痕迹几近于无,于之心中更是没有留下丝毫涟漪。殿中的女侍从青春年少守到白发苍苍,随手散落的桃核长成遮檐巨木,仿佛就是一夜发生的事情。
徐慎说得轻松,寒江却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徐慎的手。
想到刚刚看见的,那个形单影只,透露着无边孤寂的身影,她拉着徐慎,循着小小少年消失的方向找了过去。
小小少年已经端坐在殿中,低头写着今年的祭文,上面的文字他已经写过千百遍,今年不过是多添了几个名字罢了。
乌黑的猫儿惬意地躺在他的一角衣摆上,尾巴时不时抖动一下。
寒江凑近了看他,少年无知无觉,手中笔墨未停,只在写到某个字的时候忽然停顿下来,安静的瞳孔颤了颤,低头轻声说道:“乌云,别闹。”
原来是猫儿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抬起爪子勾住了他的衣袖,在少年平静的目光中用无辜的金瞳盯了回去,还发出一声“喵”的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