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东西你也抢!”白大人忍俊不禁,却又在瞥见小灵官毫无波动的目光时顿住。
她想起前几日在怀灵殿,听见女侍说灵大人从不动怒,也从不流泪,偏偏生得一张超凡脱俗的脸,有时候看久了会觉得不像真人,倒像是玉雕的人偶。
小灵官的目光掠过糖葫芦,分出了一分心思猜测两人的来意。
好一会儿,对蓝大人伸出了手:
“给我的吗?”
蓝大人没想到他会主动讨要糖葫芦,竟愣了一瞬,小孩看着糖葫芦的目光分明没有渴望,大概只是猜测到他们投喂的想法,迁就一下。
白大人的目光倏地软了下来。
“大人?”
灵大人的吃食一向是重中之重,按照旧例,就算只是一道点心也要经过三道核验,女侍小声唤他,他却摆了摆手。
蓝大人伸出手去,替他理了理低头时散落的额发。少年的发顶凉得惊人,像块从未晒过太阳的玉。
“其实我们今日前来,是想问你件事。”
“嗯。”
晶莹的糖壳在齿尖发出清脆的裂响声,丝丝缕缕的甜从舌尖弥漫到喉间,随后是酸涩的果香,让人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灵大人抬眼,看见蓝大人眼底映着自己的影子,还是千百年前那个在祭坛上被蓝焰包围的小皇子。他摇了摇头,说:“凡事皆有利弊,落子无悔。”
白大人勾住他垂落的指尖,掌心的温度传递到他手中:“那你可曾想过……”她另一只手拽过蓝大人的手腕,两人的影子叠在他身侧,“以后换一种活法?”
殿外的桃花树沙沙作响,有片花瓣飘落在茶盏里,荡开一圈涟漪。
灵大人望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母亲对他说的话。
“阿昭,你是大启的孩子,大启的命数,就是你的命数,大启的劫难,就是你的劫难。”
“我要你以命担保——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就要好好守着大启,听见没有?”
这些话连同黎民百姓的期望,在漫长岁月里变成了一座沉重的山,压在他的身上,几乎就要与他融为一体了。
可此刻,这两个明显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看起来靠谱又不靠谱的家伙,却像两把钝刀,跃跃欲试地要将这座山撬开。
心里慢慢地延展出一丝期望,却又在期望尚且微弱时被理智掐灭。
这是成千上万的人一起为他打上的枷锁,纵使这两人有再大的能耐,想要帮他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没有人会忽视那样的代价,也没有理由为一个只见过几天的人去冒那样的风险。
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绪,眼中重归平静,他一口一口吃掉了糖葫芦。
“你们该走了。”
他轻声说。
“以后,也不必再过来了。”
这就是拒绝了。
蓝大人却和白大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笑意。
蓝大人重新摸出另一支糖葫芦,塞到他手里。
“明天见。”白大人笑着说道。
“明天给你带西域的葡萄酿,小孩儿不能喝酒,但是小酌无妨啊,小酌无妨。”
直到最后,徐慎也没有喝上那杯葡萄酿。
因为就在这天晚上,帝王前来怀灵殿,一进殿就满面悲戚。
北方战事告急,南方又爆发一场凶猛的疫病,他恳请灵官明日高台做祭,以平灾乱。
灵官同意了。
寒江看得皱眉。
“你就这样轻率地答应了?可恶,那他这个帝王当得也太轻松了。”
平日里荣华富贵就自己享受,一出事直奔怀灵殿开始祈祷,这个帝王做得多少有些失职。
徐慎也是,怎么求什么都答应,真把自己当救苦救难的大圣人了?
听出寒江话语里的心疼和愤怒,徐慎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也是我的心愿。”
什么心愿?
不是希望大启太平无忧,更不是期望大启千年万年地绵延下去。
而是早一点偿还完所有的骨和血,早一点耗尽那些本就不该为他所掌握的力量。
他厌倦了这样漫长的时间,一成不变循环往复的纷争,无比渴望死亡的到来。
怀灵殿本就地势偏高,殿后直走数百步便有一处先前设好的祭台。
在他住进怀灵殿的几百年里,也不知在此处用了多少次灵巫祝术了。
祭台由玄铁铸就,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青灰。灵大人赤足踏上台阶,夜风呜咽,卷起祭台上散落的几片桃花瓣,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蔓延开来。
正是午夜,帝王和一众臣子却齐齐跪在祭坛前,一如当年的大启遗民。
指尖微动,一柄寒光熠熠的短刃从腰间的束带中取出。灵大人熟练地将刀刃刺入自己的肋骨之间,动作干脆,毫不拖泥带水,仿佛切割的不是自己的血肉。
寒江握紧了徐慎的袖子,拒绝了他想要盖住她眼睛的手。
随着利刃在肉体中翻转,鲜血如泉涌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汇聚成流,注入下方早已备好的方形器皿中,浓稠得如同活物。
先是血,然后是骨头,他的动作利落得仿佛没有痛觉,可是看着紧皱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分明又是痛的。
“好哇你们!”
“半夜聚会不邀请我?”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男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祭台死寂的庄严。
“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灵大人动作微顿,和惊诧的文武百官一同抬头望去。
祭台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两道身影。
白大人斜倚着刻着祭文的石柱,姿态闲散,蓝大人则站在稍前,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祭台上的情景,仿佛在看一场不太精彩的街头把戏。他们身上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气息,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小灵官,每次都把自己拆得七零八落的,不疼吗?”
白大人歪着头,语气轻松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们对灵大人这种近乎自毁的平静早已好奇至极。
台下之日看着两人的目光几近愕然——祭台上看似毫无防备,但在仪式开始后,除了灵官本人,理应没有人能够登上祭台,想要尝试攀登的人,都会在十步之内七窍流血而死。
而两人现在轻松悠闲地站在上面,随意得就像走进了一家点心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