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林的深处藏着片意料之外的花海。
不是人工栽种的规整模样,是野生蓝铃花顺着缓坡漫延开去,从脚下一直铺到天边的云层里。淡紫色的花瓣沾着晨露,风过时掀起层层花浪,香气清冽得像洗过的月光,把雾林的潮湿都冲淡了几分。
伊蕾娜站在坡顶,忽然就走不动了。她见过沙漠里零星绽放的蓝铃花,见过老医师布包里干瘪的花瓣,却从没见过这样铺天盖地的盛放——它们像是把三百年间被压抑的思念,都攒在这一刻开了出来。
叶白在她身侧站定,断杖往花海里一戳,惊起几只停在花瓣上的白蝶。“老医师没骗我们。”他低头时,发梢扫过耳际,银灰色的眼眸被花海映得泛起淡紫,“这里确实适合蓝铃花生长。”
伊蕾娜没接话。她的目光落在叶白的手上,他正弯腰拾起片被风吹落的花瓣,指尖捏着花瓣轻轻旋转,动作里有种不自知的温柔。这让她想起在欢都的忘忧馆,他掷出匕首时的果决;想起在地窖外,他掌心的微凉却沉稳的温度;想起每一次她嘴硬说“不担心”时,他眼底那抹了然的笑意。
这些碎片像散落在记忆里的花种,不知何时已在心里发了芽,此刻被这片花海一照,突然就清晰得不容忽视。
“你在发什么呆?”叶白转过头,手里的花瓣递到她面前,“闻闻?比老医师的干花好闻。”
花瓣的香气扑进鼻腔时,伊蕾娜才回过神,脸颊有些发烫。她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花瓣,叶白却突然松开手,花瓣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发间。
“别动。”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笑意。
伊蕾娜真的没动。她能感觉到叶白的指尖穿过发丝,轻轻捏住那片花瓣,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似的。阳光从花隙里漏下来,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阴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晃得她心口也跟着发颤。
“好了。”叶白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沾着花瓣的香。
伊蕾娜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间,却什么也没摸到——他大概是把花瓣拿走了。她抬头想质问,却看见叶白正看着她,嘴角的弧度比平时明显,眼里的光比花海还要亮。
“你...”她刚想说点什么,脚下却忽然一滑。坡地长满了青苔,被露水打湿后格外滑腻,她踉跄着向后倒去,预想中的摔倒没有到来,反而撞进一个带着淡淡药草香的怀抱。
叶白的手臂环在她的腰上,力道不重,却很稳。两人离得很近,她能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能看见他脖颈处因动作牵扯而露出的细小疤痕——那是上次为护她挡下魔法攻击时留下的。
“小心点。”叶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伊蕾娜猛地站直身体,挣开他的怀抱,转身往花海深处走,脚步有些乱。她不敢回头,怕被叶白看出脸上的热度,更怕自己眼里的慌乱藏不住。
原来有些心意,就像这片花海,越是想藏,越是开得汹涌。
叶白没追上来,只是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断杖敲在花茎上,发出轻轻的“嗒嗒”声,像在为她的脚步伴奏。走了很久,伊蕾娜停在一丛开得最盛的蓝铃花前,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花瓣。
“你说,花会记得种花人的心意吗?”她轻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叶白在她身边蹲下,断杖靠在腿边:“应该会。就像...你记得老医师的药碾,记得阿禾的学徒牌,记得那些藏在细节里的牵挂。”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她,“我也记得。”
伊蕾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记得她为他包扎时的笨拙,记得她嘴硬时的别扭,记得她指尖魔力的温度。这些“记得”像丝线,不知不觉间已把两人缠在了一起。
夕阳西下时,花海被染成了暖橙色。叶白生了堆火,火焰跳跃着,映得他的侧脸轮廓格外柔和。伊蕾娜靠在一棵老树下,看着他往火里添柴,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刻很好——没有追兵,没有阴谋,只有花海、篝火,和一个知道她所有口是心非的人。
她不必说“我在意你”,不必说“刚才摔倒时很安心”,不必说“这片花海让我想起了你”。有些心意,藏在发间的花瓣里,藏在腰间的臂弯里,藏在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里,就够了。
叶白忽然递过来一块烤好的干粮,上面还沾着点蓝铃花的碎屑。“吃点东西。”他说。
伊蕾娜接过来,咬了一口,干粮的麦香混着花的清香,在舌尖漫开。她看着叶白转身添柴的背影,看着远处被暮色浸染的花海,悄悄在心里说了一句:
“叶白,这里的花,开得真好啊。”
就像她藏不住的心意,终于在这片无人打扰的花海里,悄悄绽放了。
夜露渐浓时,篝火的光芒缩成一团暖黄。伊蕾娜裹紧灰袍,却没觉得冷——叶白往火堆里添了些耐烧的青冈木,火星噼啪往上窜,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
“这里的蓝铃花能开三个月。”叶白忽然开口,手里转着根枯枝,“老医师说,花期最长的那丛,根须会缠着过往旅人的脚印。”
伊蕾娜“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转枯枝的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有层薄茧,是常年握刀握杖磨出来的。她想起刚才摔倒时,这只手圈在她腰间的力度,不重,却像圈住了一阵风,让她慌乱的心跳都稳了下来。
“你以前来过这种地方吗?”她问,声音被篝火烘得有些软。
叶白摇头,将枯枝扔进火里:“以前要么在赶路,要么在打架。”他顿了顿,侧过头看她,“你呢?魔女不该都喜欢待在高塔上吗?”
“谁说的?”伊蕾娜挑眉,语气里带了点熟悉的呛人,“我见过沙漠的月亮比灯笼亮,见过峡谷的风会唱调子,比高塔上的魔法水晶有趣多了。”
话刚说完,她就愣住了。这些年独自旅行的见闻,她从没对人说过。可对着叶白,那些藏在心里的细碎风景,就像花海的香气一样,忍不住要漫出来。
叶白笑了,这次的笑意没藏在眼底,直接漾在了嘴角:“下次可以去看看雾林尽头的湖,老医师说月光落在湖上,会像撒了把碎银。”
“你想去?”
“你不想?”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却不约而同地笑了。篝火的影子在地上摇晃,把他们的影子也晃得挨在了一起,像两株依偎着生长的蓝铃花。
后半夜,伊蕾娜被冻醒了。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件带着淡淡药草香的外袍,是叶白的。她抬头,看见叶白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断杖斜斜地靠在腿边,手却虚虚地搭在剑柄上,显然没睡沉。
月光穿过花海,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花影。伊蕾娜忽然想起在欢都,他说“没有眼泪的地方,连笑都是假的”。那时候她没懂,此刻看着他放松时微蹙的眉头,才明白——真正的在意从不是刻意的问候,是他明明自己也有伤,却总记得她的伤口;是他话不多,却把她的喜好都悄悄记在了心里。
她轻轻把外袍往他身上拢了拢,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叶白猛地睁开眼,银灰色的眸子在夜里亮得惊人,看见是她,才缓缓放松下来,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冷?”
“不冷。”伊蕾娜缩回手,指尖却像沾了他手背上的温度,烫得她心跳又乱了,“你...别总硬撑着。”
叶白没接话,只是拿起断杖,往火堆里又添了块木柴。火星溅起来,照亮他眼底的温柔,像藏着片小小的花海。
天亮时,花海被晨光染成了粉紫色。伊蕾娜蹲在那丛开得最盛的蓝铃花前,发现根须间果然缠着些细碎的东西——有褪色的布条,有磨圆的石子,还有半片写着字的羊皮纸。
“是过往旅人留下的。”叶白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片新摘的花瓣,“据说留下信物,就能被花海记住。”
伊蕾娜看着那些信物,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水晶瓶,里面装着些沙漠的细沙。那是她离开峡谷时带的,本想用来纪念独自旅行的开始,此刻却毫不犹豫地埋在了蓝铃花的根须下。
“这是什么?”叶白问。
“沙漠的沙。”伊蕾娜拍了拍手上的土,语气平常,“让它知道,这里的花,比沙漠里的好看。”
叶白看着她,忽然笑了。他没问为什么要埋沙子,也没问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弯腰,将手里的蓝铃花瓣轻轻放在她埋沙子的地方。
花瓣落在细沙上,像一只停驻的蝴蝶。
离开花海时,伊蕾娜走在前面,叶白跟在后面,断杖敲在花茎上的声音,比来时轻快了许多。风掀起她的灰袍,扫过叶白的手背,这一次,叶白没有缩手,只是轻轻用指尖碰了碰她的袍角。
伊蕾娜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嘴角却悄悄扬起一个比花海弧度更温柔的笑。
有些心意,不必说出来。就像这片花海记得每一个脚印,她心里的那丛花,也终于找到了可以扎根的地方。
(下一章开始就接主线了,前期的坑也填的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