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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华阳宫。

昌平君熊启步履匆匆,穿过回廊。他英武的面容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与兴奋。

“姑母。”进入殿内,他躬身长揖。

华阳太后正端坐于一张楠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竹简。她并未抬头,只是自鼻息间轻轻“嗯”了一声,平缓无波。

“夏太后病重,宫中太医已束手无策。”昌平君压低声音,但语气中的急切却显露无遗,

“此乃天赐良机!韩系仰仗夏太后恩宠,在朝中盘踞日久,如今其根基将倾。姑母,我们楚系当趁此良机,果断出手,将夏无疾等人盘踞的关键职位夺回,安插我们的人手。此消彼长,则相邦之势可分,于大王,于我楚系,皆百利而无一害!”

他说得慷慨激昂,眼中闪烁着对权力的渴望和对时局的精准判断。

然而,华阳太后却缓缓放下竹简,用那双看不出真实年龄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侄子。

“启,你太执着于‘变’,却忽略了‘常’。”她忽然说道。

昌平君一愣,不明白姑母为何在此刻说起玄妙之言。

“何为‘变’?夏太后之生死,韩系之荣枯,职位之空缺,皆为流变之相。你逐于其后,如夸父追日,纵然一时得手,亦是疲于奔命。”

她顿了顿,指了指窗外苑中那一道从假山间潺潺流下的小溪。

“你看那水。它与山石争锋吗?水遇石而绕,遇洼而填,善利万物而从不居功。此乃不变之‘道’。

你此刻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欲直刺夏氏要害。可你忘了,咸阳宫中,不止有我们,还有相邦吕不韦,还有那位日益深不可测的大王。你一动,他们便都看见了。你争夺‘变’所带来的空位,他们亦会来争。这便是以刚克刚,必有折损。”

昌平君眉头紧锁,姑母的话让他心中的火焰被浇上了一盆冷水,但他仍有不甘:“可若坐视良机流逝……”

“良机?”华阳太后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追忆,

“你以为我没有像你这般心急过么?”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数十年前的咸阳宫。

“当年,先王在位日久,安国君虽为太子,然诸公子亦非庸碌之辈。尤其是公子煇,贤名远播,其势赫赫。 他便是如你今日一般,锋芒毕露,处处与安国君相争。争军功,争贤名,争百官之拥戴。人人皆以为,安国君之位,危如累卵。”

昌平君屏息凝神,他知道姑母要说及那段波谲云诡的岁月了。

“而我教安国君如何?不争。”华阳太后的声音轻柔却字字千钧,

“他不与公子煇争功,反而处处退让;不与其争名,反而时时称颂其贤。我等所为,唯‘孝’与‘悌’二字。先王体衰,安国君便日夜侍奉,衣不解带。公子煇在外奔走结交,安国君在内嘘寒问暖。他争的是‘外’,我们守的是‘内’;他求的是‘事’,我们固的是‘人’。”

“最终,先王心中,谁是能托付江山的孝子,谁是汲汲于名的权臣,一目了然。公子煇势大如山,却一夜崩塌,只因他忘了,君王之心,才是那不变的根。如今那位内史肆,便是公子煇的后人。他为人谨慎,从不逾矩,想来是得了些祖辈的教训。”

说到此处,华阳太后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近乎叹息的神色。

“可惜啊……这‘不争’的道理,说来容易,行来却难。便是卿儿那孩子,也未能全然领会。”

昌平君心中一凛,他知道姑母说的是自己的表妹,那位心气极高的季姑嬴卿。

华阳太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李斯,是个人才,上蔡布衣,却有经天纬地之志。卿儿看到了,相邦也看到了。卿儿错在何处?她错在,把李斯当成了一件可以争夺的‘器物’,这与你今日所想,何其相似?”

她的言语不重,却让昌平君面上一热。

“真正的人才,如鹰,当放其于天,任其高飞,而非缚其于臂,作掌中之玩物。你越是想将他纳为己用,他便越是警惕。”华阳太后摇了摇头,

“结果呢?卿儿数次示好,反而让李斯看清了咸阳宫中的派系之争。他如今成为相邦亲信,我们非但未得其人,反而为吕不韦添了一把最锋利的刀。”

她将一成一败,一个远一个近两个例子摆在昌平君面前,如两面镜子,照得他无所遁形。

华阳太后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在他身上:

“所以,真正的良机,不在于夏太后何时‘死’,而在于我们如何‘生’。这,便是‘常’。何为‘常’?君王之心,人心之向,我楚系立足之‘根’,此为‘常’也。”

她端起案几上的漆耳杯,轻啜一口茶汤:

“我们不必急于去抢夺那些‘变’的权位,而是要去培植我们‘常’的根基。你当以楚系之名,向大王进言,遍访楚地名医为夏太后诊治,此为‘孝’,固君王之心;对长安君多加抚慰,示以援手,此为‘义’,收宗室之心。

我们不争其利,而养其根;不争其位,而收其心。我们如水一般,悄无声息地渗透,滋养我们想滋养的人,孤立我们想孤立的石。待到夏氏这棵大树真的倒下,那些空出的位置,在君王与百官心中,由我们楚系之人来填补,才是最顺理成章、最安稳的选择。”

“这就是上善若水之策,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一番话语,如醍醐灌顶,让昌平君眼中的焦灼与兴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澄明与深深的敬畏。他以为自己看透了局势之“变”,此刻方知,自己看到的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而姑母看到的,是棋盘之外,那恒常不变的天地人心。

他躬身,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折服:“启,受教了。姑母之谋,如静水流深,远胜于启的惊涛拍岸。”

华阳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拾起竹简,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淡:

“去吧。记住,最快的路,是向着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