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檀香绕灵案,案上紫铜炉积了十载香灰,松纹银铲的柄被掌心的温度浸得包浆发亮,铲沿还留着昨夜刮灰时蹭出的细痕;青松覆阶雪,阶前的雪融了又凝,十年间在青灰殿砖上染出深浅不一的水痕,像谢渊当年治水时漕渠里的浪纹。大吴东宫的秘殿终年闭窗,只西角留一方透气的菱花窗,一缕烟岚从紫铜炉里飘出,缠了十载春秋,缠得殿梁的老松木纹里都嵌了檀香的醇厚,连墙角的青苔,都沾着淡淡的松烟味。
丑时紫铜漏壶的铜滴敲碎长夜,滴在羊脂玉盘上的脆响清越如碎玉,余音在空荡的殿廊里荡开三重涟漪,才被殿外的夜风卷走一丝,卷到廊下时,惊得松针上凝着的夜露“啪”地坠在青石板上,碎成一滩微凉的湿痕;寅时羊脂烛的焰心映着紫檀灵位,烛花爆起的火星晃得灵位上“谢渊”二字的鎏金忽明忽暗,烛泪顺着烛身蜿蜒而下,在铜烛台上积成小小的丘,像十年间未干的泪。
辰时青瓷碗的供品盛着江南江北的民生,碗沿的水汽凝了又散,沾着新麦的暖香、鲜菱的清润,连空气里都浮着五谷的气息;酉时西窗的夕阳斜斜切进殿内,叠着殿中一实一虚的身影——这殿中无碑,却在《大吴祀典》秘卷的黄绢页里镌了密密麻麻的仪轨,在东宫内侍泛黄的手札里录了分毫毕现的细节,在帝王的龙纹锦册里写了字字泣血的心事;这礼无章,却藏着一颗被十年风霜磨得愈发坚定的“民为邦本”初心,藏着雁门关风雪里未凉的君臣情,藏着紫檀灵位前从未断绝的念想,连殿外的青松,都把根扎得比宫墙还深。
祭谢太保文
丹墀霜凛菊初黄,孤臣遗像肃华堂。
紫塞扬戈驱朔霰,漕渠浚浪润南疆。
犯颜沥胆陈民本,折槛披肝谏帝纲。
雁塞烽烟铭青简,吴波浩渺忆贤肠。
御案残灯思往憾,棠阴耆老话忠良。
遗谟已固邦基稳,新碣犹镌姓字芳。
忠魂永伴星河耀,风骨岂随岁月殇?
奠酒三巡风暂息,漫教秋露湿衣裳。
谢渊走了,在雁门风雪里,在皇宫的大殿里,在历史的长河里,那夜的雪下得能埋到膝盖,他穿着磨得发亮的铠甲,甲叶上的冰碴子冻成了霜,城墙上“民为邦本”的四字拓片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最后冻成了透明的冰纹。他留下刻着边关地形的鎏金兵符,符身的朱砂要隘标记得磨平了半分,指腹抚过都能摸到浅浅的凹痕。
留下江南漕渠的千顷清波,渠水至今还映着他赤足踩在泥里治水的身影,连渠边的青石板,都留着他拄杖走过的痕迹;留下百姓口口相传的“谢太保”,这三个字,被江南菱塘的采菱女唱进歌谣,被西北麦田的老农写在门楣,被漕渠的船工喊着号子传得很远。萧燊守着,守在东宫偏殿的青灯里,守着“三浸三拭”的净手古仪,手心里的青盐粒磨了十年,指腹都磨出了薄茧;守着“三敬太保”的束发礼,素色发带绕了十年,带梢都磨得发毛;守着四时更迭的菱角麦粥,瓷碗的温度暖了十年,碗沿都被他的指腹摩挲得发亮;守着从未变过的“承其志,护其民”,这六个字,刻在骨头上,十年未移,连批奏折的朱笔,都用的是谢渊当年最爱的朱砂。
供礼不是形式,是十年未绝的念,念得殿里的檀香燃了一炉又一炉,紫铜炉的炉壁都被熏成了深褐色;檀香不是烟火,是生死相隔的思,思得帝王的鬓角早生了华发,铜镜里的青丝,十年间染了三分霜;传承不是规矩,是对故人的诺,诺得大吴的江山,守着“民为邦本”的根,十年未动,连地方官的奏折,都要先过“民安”这一关,才敢递到文华殿。
当松针的清苦混着檀香的醇厚漫满偏殿,当灵位的影与帝王的影在烛火下叠成一片,《忠肃列传》的青史笔墨未干,砚台里的墨汁还泛着光;内侍的手札还在烛下添着新的供礼细节,笔尖的墨滴落在“辰时供菱”的字样旁,晕开一小团黑。便知有些情,生死隔不断——就像谢渊的气息,还留在鎏金兵符的纹路里;有些志,岁月磨不灭——就像“民为邦本”的拓片,还挂在偏殿的墙上;有些诺,一世都要守——就像萧燊每天寅时燃起的香,从未断过。
此卷撷宫藏手札之细,录青史未载之真,记秘殿供礼的一香一烛、一碗一碟——记那碗蒸饭里的半分温度,记那杯漕水的清冽,记那盘菱角的鲜甜;亦记一场君臣相知的推心置腹,记谢渊在东宫教萧燊写字时说“笔要握稳,心要放正”,记萧燊在雁门关外拉着谢渊的手说“你要活着回来”;记一世初心相守的生死不离,记雪夜捷报时的泪,记重阳共饮的酒,记十年如一日的檀香。
丑时末(凌晨一点至三点),东宫寝殿的铜漏刚过三刻,紫铜漏壶里的铜滴撞在羊脂玉盘上,“嗒嗒”声清越如碎玉,余音绕着殿梁缠了三圈,才被殿外的夜风卷走一丝,卷到廊下时,惊得松针上凝着的夜露“啪”地坠在青石板上,碎成一滩微凉的湿痕。值夜内侍周福全贴在梨花木门上轻叩三声——指节落在木纹凹陷的松针纹处,力度练了三年才堪堪拿捏准,重一分便会震落廊下松针上的夜露,轻一分,帐内的人便听不真切。这是太祖传下的“唤帝起”规矩,百年未改,可周福全每次叩门,掌心还是会沁出细汗,他垂着眼,能看见门缝里漏出的一点烛光,那光映在青石地上,像一小片融化的雪;也能看见自己靴边的青石缝里,积了十年的松针灰,灰里还混着一点檀香末——那是偏殿的香飘过来的,十年了,从未断过。他知道,殿里的人从不是被敲门声惊醒,而是夜夜都醒着等这三声,陛下眼底的红血丝,隔三差五就能看见,尤其是到了天授十三年的忌日,红得像要滴血,却从不敢多问,只敢把温水的温度调得再准些,把供品的鲜度守得再严些。
萧燊闻声睁眼,眼底没有半分惺忪,只有一片沉郁的黑,像雁门关外没有星月的夜,连睫毛上都凝着一点微凉的湿意——是梦里沾的边关风雪,梦里谢渊站在城头,铠甲上全是血,冲他喊“陛下,守住百姓”,声音被风吹得破了音。未等内侍入内,他已抬手掀开绣着松鹤的锦被,被面蜀锦滑腻如流云,织就的松鹤翅羽栩栩如生,翅尖的银线在微光里泛着淡光,那是江南蜀锦坊的贡品,当年谢渊见了,只说“太华贵,不如松江棉布实在”。可床侧叠好的素色中衣却带着棉布的温软——那是江南松江府的细棉布,浆洗坊用皂角水揉了七遍,挺括得能立住,贴肤时又柔得像谢渊当年在西北给他裹过的羊毛毡,毡子是老牧民擀的,带着羊膻气和松针味,谢渊把它裹在他身上时,自己却穿着单衣站在风雪里。中衣领口的银线松针暗纹,是苏绣巧匠用半根发丝粗的银线挑的,针脚细如蚊足,在帐外微光里泛着淡银,像谢渊旧褂子上磨白的松针纹。那年在雁门关,谢渊的粗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洞,棉絮都露了出来,萧燊想给他换件新的,谢渊却坐在篝火旁,用粗线把补丁缝得整整齐齐,火星溅在他粗糙的手上,他也只是吹了吹,说“松针耐寒,守边的人,就得跟松针似的扎在地里,破了点口子算什么?百姓的日子还苦着呢,省一件衣裳,就能多买一斤粮”。
两名内侍鱼贯而入,足尖踩着青砖缝隙走,青砖被百年的脚步磨得光润如玉,连缝隙里的细尘都没扬起半分——这是宫里的老规矩,“近帝三步,尘不起”,可在陛下这里,规矩更严,尤其是要去偏殿的日子,连呼吸都要放轻。李顺捧着錾松纹的银盆,盆底铺了三层细棉垫,是用江南的软棉织的,软得像云,温水漫至盆沿三分,平得像镜,连一丝涟漪都没有,银盆的錾纹里还留着上次净手的皂角香,那是陛下特意让御膳房制的,和谢太保当年用的一模一样;王喜托着鎏金梳与素色束发带,梳背的“忠肃”二字是谢渊亲手刻的,刻刀是西北的狼牙锻的,刃口还很锋利,笔画里还嵌着西北的沙尘,当年谢渊刻完,笑着说“忠是对国,肃是对己”;束发带是江南生丝织的,软而不塌,绕在手上能打个无痕的结,就像谢渊当年给他束发时,总把结藏得严严实实,手指穿过他的发间,带着边关的粗粝,指腹的茧蹭得他头皮有点痒,却很安心,谢渊说“帝王的发,不能露半点破绽,就像帝王的心,不能让旁人看透——但你的心,要装着百姓,装着江山”。
萧燊净手循“三浸三拭”古仪,这规矩是他照着谢渊当年守边的习惯定的,谢渊说“净手不是为了干净,是为了让心沉下来,想事才不会乱”。他将双手浸入温水至腕间三寸,水温是宫人用西域进贡的银测温计调的三十度,银杆上刻着精准的刻度,宫人调水温时,总要对着光线看三遍,生怕错了半度——那是陛下记了十年的习惯,谢渊的手常年在西北风吹雪打,冻裂了又愈合,新肉长出来又磨破,碰不得烫水,这温度,刚融得开夜寒,却不烫肤,刚好能暖透指缝的凉。李顺递过银盒,盒盖是錾花的,打开时“咔嗒”一声轻响,里面的青盐磨得细如粉尘,是西北盐湖的特产,晶体透亮,还是谢渊当年派人用骆驼驮进宫的,走了三个月,骆驼都累倒了两匹,如今只剩最后半盒,锁在紫檀匣子里,钥匙由萧燊亲自保管,挂在腰间,和鎏金兵符串在一起。萧燊捏了一点轻擦指缝,盐粒蹭过指尖,咸涩的味道钻进口鼻,像当年在雁门关,谢渊带着他巡营,风里裹着盐湖的咸,还有松针的苦,谢渊的披风扫过他的肩头,披风里裹着冰碴子,凉得他缩了脖子,谢渊却笑着把他往怀里揽了揽,披风上的冰碴子蹭得他脸有点疼,谢渊说“陛下,尝尝边关的风,才知道百姓守家的难——他们在这风里种粮、放牧,比我们苦十倍”。再用浸了皂角汁的软布环擦,皂角汁是晨露泡的皂角熬的,凌晨三点就开始熬,熬了三个时辰,草木的清苦混着青盐的咸,像极了谢渊身上的味道——那是边关的风、西北的盐、江南的水混在一起的味道。萧燊的指尖微微发紧,指腹擦过布面的纹路,仿佛还能摸到谢渊掌心的茧,那是握刀握出的茧、握笔磨出的茧、握百姓的手暖出的茧,粗粝却安心。最后用云绫白绫拭干,白绫是贡品云绫,吸水量极佳却不粘肤,他的动作缓而匀,水珠顺着绫纹流回银盆,半滴都没溅出,只是拭到腕间时,指腹在寸口处停了一瞬——那里的脉搏跳得急,像当年听到谢渊战死的消息时,跳得快要炸开,耳边还响着传信兵跪在雪地里的嘶吼,声嘶力竭:“太保他,雁门关外,以身殉国了!”那声音,十年了,还在耳边响。
束发依“忠肃仪”,这是萧燊登基后定的规矩,专门为谢渊设的,宫里人都知道,却没人敢说。王喜往梳齿上沾了点陈年茶油,茶油是谢渊藏在雁门关帅府的,用陶罐封着,罐口的蜡封还是完好的,如今只剩小半罐,油香混着松针香漫开,殿里的空气都暖了几分。萧燊的睫羽轻轻颤了颤,眼底漫上一层薄雾,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在偏殿之前,不能哭,谢渊不喜欢哭哭啼啼的人。束发带绕发三圈,第一圈对眉心,取“心向百姓”之意;第二圈对双肩,取“肩担江山”之意;第三圈压发顶,取“承继遗志”之意,末端藏入发间,是“藏功于内”,这都是谢渊当年教他的。王喜的手稳得像石磨,给陛下束发时,指腹都不敢碰到陛下的发梢——他记得三年前一次失手,束发带结露了边,陛下没罚他,只是沉默地重新束了一遍,手指绕着发带,动作慢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那一天,偏殿的檀香燃了双倍的量,直到深夜才熄,陛下在殿里站了一夜,晨光进来时,他的影子都僵了。每绕一圈,萧燊的手指就攥紧一分,绕到第三圈时,他想起谢渊当年坐在东宫的书案旁,给他束发时说“这三圈,一圈敬天地,天地护佑大吴百姓,别让他们受冻挨饿;一圈敬百姓,百姓是江山的根,根扎得深,江山才稳;一圈敬君臣情分,你我君臣,相知相惜,不分彼此”。如今天地仍在,百姓安否?他不知道,只能拼命去做;可那并肩的人,却只剩一抔黄土埋在雁门关下,连尸骨都没能运回来——鞑靼人烧了战场,只找到半块染血的铠甲碎片,如今就放在灵位旁的锦盒里。他的眼神沉得像墨,仿佛透过眼前的虚空,看到了雁门关城头,谢渊穿着铠甲,甲叶上沾着血,却冲他扬着笑,牙齿很白,说“陛下,等我平定了鞑靼,就回京城陪你吃莲子,喝米酒,咱们再去江南看菱花”。可那约定,永远没兑现。
更衣要三名内侍协同,差一毫都要重来,这是萧燊亲定的规矩,他说“谢渊当年穿衣,最讲究规整,不是为了体面,是为了让百姓看着安心——当官的都精神,百姓才觉得有盼头,我不能辱没了他的心意”。今日的月白常服是经霜杭绸,沾了九月桂的香,是宫人在凌晨摘的桂花,用纱布包着熏的,泛着月华般的柔光。衣襟内侧的“渊”字暗纹,是萧燊让绣娘用“藏针绣”做的,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绣娘绣了七天,针脚藏得严严实实,手指都扎破了——他怕旁人看见,觉得帝王失了体统;更怕自己看不见,怕日子久了,忘了那个“渊”字怎么写,忘了那个人的模样。首名内侍持衣肩,指尖距衣料一寸,怕汗渍沾了衣料——那杭绸是谢渊当年最爱穿的料子,他总说“杭绸轻,穿在身上,像江南的风,不磨得慌”,当年谢渊的杭绸褂子,洗得都发白了,还舍不得扔;次名内侍托衣摆,衣摆垂地时要与青砖缝对齐,偏一点便重新托,青砖缝里的细尘,都被内侍用鹿毛掸子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粒沙都没有;末名内侍系玉带,那是谢渊镇守雁门的御赐之物,玉质是和田暖玉,被谢渊的手温养了五年,温润如水,扣环的“守拙”二字刻痕深邃,谢渊当年刻完,把玉带递给他,指腹擦过刻痕,粗糙的指尖蹭得他掌心有点痒,说“为臣者守拙,不贪功,不邀宠,才能专心做事;为君者守心,不偏听,不妄为,才能护住百姓”。内侍的手微微抖着,将玉带中线与萧燊腰中线对齐,差一点都不行——这是陛下的规矩。萧燊站着不动,脊背挺得像一杆松,松枝在西北的风雪里都弯不了,可指尖却悄悄蜷了起来,触到衣料的瞬间,像触到了谢渊当年拍他肩的手,温温的,带着铠甲的凉,还有一丝血的腥气——那是雁门关的血,谢渊的血,当年他抱着那半块铠甲碎片,血渗进了他的衣料,凉得像冰,十年了,都没暖过来。
寅时初(凌晨三点至五点),洗漱毕,萧燊携内侍往偏殿行。天幕还是浓墨色,只有启明星亮着一点冷光,像谢渊当年在边关举的烽火,烽火台的火,烧了十年,从未灭过,哪怕是阴雨天,也在他心里燃着。廊下执灯内侍的青瓷灯盏里,松脂烛燃得无烟无味,烛芯是麻线裹棉,练了百遍才做出的——陛下说,谢太保闻不得烟味,烛烟会呛着他。光线柔润如月色,刚好照亮青石板路的纹路,每一块石板上,都有萧燊走了十年的脚印,深了几分。执灯内侍的手冻得通红,指节都僵了,却不敢拢在袖里,青瓷灯盏端得平,松脂烛的火焰纹丝不动——这是萧燊定的“引魂灯”仪,他说“谢渊识路,可我怕他走黑路,夜里风大,得给他点盏灯,从东宫到偏殿,这一路的灯,不能灭”,哪怕是暴雨天,灯也要亮着,内侍们轮流守着,不敢有半分差池。行至偏殿外三十步,内侍止步躬身,头垂到胸口,连呼吸都放轻,鼻息都快停了——这是“亲祀不携从”的铁规,萧燊说“我与他说话,旁人听了,就扰了他清静,他这辈子,为了朝堂的纷扰,操够了心,如今该歇歇了”。偏殿门楣无匾,陛下说,谢渊的功绩,不是一块匾能写的,要刻在百姓心里。门环挂着的青松果,是谢渊旧部之子谢小石头每月初一挂的,那孩子才十二,个头刚到门环高,父亲战死在雁门关,由谢渊的老仆张忠养大,凌晨天不亮就去京郊折松枝,小手冻得裂了口子,渗着血丝,却非要亲自选最饱满的松果,挂的时候还会磕三个头,额头抵着青石地,咚咚响,说“爹,我给谢伯伯送松果了,谢伯伯在天上要护着大吴百姓,护着我,护着陛下”。松果沾着夜露,青润的光落在门环上,像谢渊当年笑着看他的眼睛,眼尾带着一点笑纹,说“陛下,你看这孩子,跟他爹一样,是块守边的料,将来长大了,让他去守雁门关,替我守”。
入殿行“净气”礼,萧燊说,谢渊爱干净,见他之前,要把一身的俗事都拂掉。他取过铜瓶里的青松枝,枝桠是寅时刚折的,带着露水与松针的清冽,水珠顺着枝桠往下滴,落在青石地上,碎成一小片湿痕。这松枝是谢渊的老仆张忠从谢府松树上摘的,张忠跟着谢渊二十年,从江南到西北,如今守着谢府的五棵青松,每月初一都会亲自送青松枝入宫,走三个时辰的路,鞋子都磨破了好几双。他总说“谢公生前爱晒着太阳看文书,向阳的松枝,他看着欢喜,这枝桠,都是朝着太阳长的”。萧燊轻扫衣摆,拂去微尘,松针的清苦沾在衣上,像谢渊当年站在他身边,身上的味道——那味道,十年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一点都没忘。再深吸三口气,每口气都吸至丹田,把政务的烦扰压下去——他怕带着杂事见谢渊,怕谢渊怪他没管好百姓,没守住“民为邦本”的诺,每次来之前,都要把当日的民生奏折先看一遍,确认百姓没挨饿、没受冻,才敢踏入偏殿。灵位前的紫铜香炉要“除旧火”,他用谢渊刻松纹的银铲铲香灰,银铲的柄被他握得包浆发亮,比御玺还宝贝,香灰细如粉,是十年的檀香燃尽的痕迹,每一粒都带着他的思念。香灰被铲进绣“忠”字的锦袋,锦袋是谢渊的妻子沈氏亲手绣的,沈氏身子弱,绣了三个月,还没绣完“忠”字的最后一笔,谢渊就走了,如今锦袋的边角磨毛了,丝线都松了,萧燊却依旧珍藏着,每月初一,他都会亲自把锦袋埋到谢府的松树下,张忠说,那棵松是谢渊入仕时种的,如今已合抱粗,树洞里还藏着谢渊当年放的兵书。萧燊埋锦袋时总蹲在树下,像跟老朋友说话:“谢渊,我给你送点念想,你也给我托个梦吧,哪怕就看看你也好,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可从来没梦见过,只有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像梦里哭了。
新添的西北松炭码成“品”字形,炭是西北的无烟松炭,由蒙傲将军每月派人送来,蒙傲是谢渊的副将,当年跟着谢渊守雁门关,如今守着西北,每月都要亲自挑最好的炭,用棉絮裹着,快马送进京,生怕炭碎了。松炭被敲成指节大小的方块,棱角磨圆,寓意“太保品格如松,立世如品”,炭上铺的细沙,是雁门关城墙上刮的,带着边关的风尘,沙粒里还混着一点锈迹——那是当年打仗时留下的。萧燊用指尖捻了一点沙,沙粒在指缝里滑过,粗糙的触感像当年谢渊给他带的边关沙,谢渊说“陛下,带着这沙,就当去过雁门关了,知道守边有多难,才会更疼百姓”。
请安礼分“三敬”,一敬灵位,萧燊取两支青松枝轻置两侧,指尖距雕花三寸,不敢碰那紫檀木灵位——那是雁门山的老料,质地坚硬,由江南最好的木匠雕的,雕了半年,萧燊亲自监工,刻字时,金粉里混了谢渊的旧墨,那墨是谢渊在西北磨的,混着边关的沙尘,磨墨的水是雪水,墨色浓得发暗。写“渊”字时,笔尖顿了三次,墨汁晕开一点,像滴了一滴泪,他赶紧用锦帕擦了,锦帕是谢渊的旧帕,带着松针的味道,擦完后,他对着灵位轻声说“谢渊,莫笑我失态,帝王落泪,失了体统,可我实在想你”,声音轻得像气音,只有灵位前的檀香能听见。
二敬鎏金兵符,符身刻着雁门地形,山脉、河流、关隘都刻得清清楚楚,谢渊用朱砂标了戍边要隘,朱砂是江南的上品,如今已褪色,变成了淡红,像干涸的血。萧燊按“前峰、中军、后营”轻拍,每拍一次默念“太保安”,声音轻得像私语,符身的鎏金被他摸得发亮,像温着一团火,他总觉得,这兵符里还藏着谢渊的气息,握着它,就像谢渊还在身边,教他怎么调兵,怎么守边,怎么让百姓不受苦。
三敬“民为邦本”拓片,那是谢渊当年在雁门关城头写的,用的是狼毫笔,墨汁里混着血,拓片是萧燊让人连夜拓的,如今纸都泛黄了,边角都卷了起来。他用谢渊旧衣改的锦帕轻拂,锦帕是谢渊的粗布褂子改的,还留着补丁的针脚,针脚歪歪扭扭的,是谢渊自己缝的。从“民”字到“本”字,方向绝不可逆,谢渊当年写这四个字时,回头对他说“陛下,记住,百姓是根,根烂了,天下就倒了,你是帝王,要护着这根,哪怕用你的命去换”,如今拓片的麻纸泛黄,可那字,却刻在萧燊的骨头上,刻了十年,深了十年,每次看,都觉得谢渊还在身边,盯着他,怕他做错事。
礼毕燃三炷寒山寺贡香,香是寒山寺的方丈亲自监制的,用松针、柏叶、桂花混合制成,每年只送进宫三十炷,萧燊舍不得用,只在初一十五和每日请安时燃,其余时间都锁在紫檀匣里。他用烛火外焰点香,烛火的焰心晃了晃,像谢渊的心跳,有力而沉稳,待火星成红点,才缓缓插入香炉——动作慢得像怕惊到什么,三炷香间距一寸二分,与灵位成正三角,这是谢渊当年教他的,说“香要摆得正,心也要摆得正,做人做事,都不能歪”。香烟袅袅升起,是淡青色的,绕着灵位转了三圈,才慢慢散开,像谢渊在他身边转了三圈,拍了拍他的肩,像当年一样。萧燊盯着那烟,喃喃道“谢渊,我来看你了,今日又有百姓的好消息——河南的新麦收了,亩产比去年又增了一成,百姓都能吃饱饭了;江南的漕渠通了,船运快了,粮价也降了,我都告诉你,你听着吗?”声音轻得被烟裹着,飘到灵位前,像当年凑在他耳边说悄悄话,说“谢渊,我想吃你做的蒸莲子了,宫里的厨子做的,都没你做的甜”。殿外的风卷着松针声进来,沙沙响,像谢渊在回应他,又像在笑他,说“陛下都多大了,还馋莲子”。
辰时正(上午七点),晨供大礼至。天际泛出鱼肚白,晨光透过窗棂雕花,雕花是谢渊当年设计的,刻着江南的菱角与西北的松针,两种纹样缠在一起,像他的一生——一半在江南治水,一半在西北守边。光影在供案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晃得人眼暖。四名内侍抬着紫檀供案入殿,案面是整块的紫檀木,质地坚硬,光润如玉,案面素绫是江南头道丝织的,柔得像云,丝缕里都带着江南的水汽;四角银镇纸刻着“风、花、雪、月”,对应谢渊治水、劝学、戍边、辅政的功绩——“风”是漕渠的风,“花”是东宫的书花,“雪”是雁门的雪,“月”是伴君的月,镇纸的刻痕被萧燊摩挲得光滑,指尖划过“雪”字时,总会停一瞬,那是谢渊走的地方。他总说“这是谢渊的功劳,我得替他守着,让后人都知道,大吴有过这样一位太保,为百姓活了一辈子”。
供品按“上食、中饮、下果”摆,这是谢渊当年在东宫吃饭的规矩,说“食为天,饮为润,果为甜,百姓的日子,也该这样”。上层青瓷碗的香米蒸饭,是江南金坛贡米,米粒饱满,蒸了三个时辰,火候拿捏得刚好,米粒开花却不烂,咬在嘴里软糯香甜。碗底刻着“民”字,是谢渊当年治水时,苏州的老妇用银簪刻的,老妇的孙子被洪水冲走,是谢渊跳下水救的,她没什么能报答,就把自己唯一的青瓷碗刻了字送给谢渊,说“谢公救了我们的命,这碗,刻上民,让谢公记着我们,也让陛下记着我们,记着百姓要吃饭”,如今老妇早已过世,碗却依旧光洁,萧燊每次布供,都会用软布擦三遍碗沿,擦去浮尘,也擦去心底的思念,指尖划过“民”字,像摸到了老妇粗糙的手,摸到了百姓的温度。中层冰裂纹玉杯的漕渠水,是江澈清晨取的,江澈是谢渊当年的亲兵,如今管着漕渠,他取的是漕渠中央的活水,凌晨五点就划着小船去了,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过滤了三次,用细纱布一层一层滤的,清冽可鉴。这玉杯是谢渊治水的御赐品,杯身冰裂纹像漕渠的水纹,蜿蜒曲折,谢渊当年拿着它,喝着漕渠的水,说“这水甜,是百姓的心意甜,我治水,就是为了让这水永远甜下去”。下层白瓷盘的苏州鲜菱,是内侍凌晨从冰窖挑的,冰窖是谢渊当年修的,用的是西北的保温法子,藏的菱角能保鲜三个月,比普通冰窖多存一个月。内侍挑菱角时,要挨个捏,挑嫩的,指尖能掐出汁的才要,说“谢太保爱吃嫩菱,老了的嚼着费劲,当年在江南治水,他总蹲在菱塘边,吃着菱角跟百姓说话,菱角的汁沾在嘴角,他也不在意”,那些百姓,如今都还记得谢太保,每年菱角熟了,都会送最好的来宫里,说“给谢太保留着”。
萧燊用玫瑰露软布二次净手,玫瑰露是江南的贡品,用清晨带露的玫瑰酿的,香气淡雅,不夺檀香;软布是用婴儿的襁褓布改的,软得像云,是谢渊当年给东宫的小皇子准备的,后来小皇子夭折了,布就留了下来。布完供品,他垂手立在灵前,身姿如松,脊背挺得笔直,像谢渊教他的那样——“帝王站着,就要像山,让百姓看着安心”。目光落在灵位上,落在“谢渊”二字上,那两个字,鎏金都快磨掉了,是他看了十年的缘故。直到檀香燃至三分之一,烟气与晨光缠成一片朦胧,像当年雁门关的雾,他才退到殿门旁。指尖抠着门柱,门柱是楠木的,硬得硌手,指节发白,青筋都露了出来。他看着那碗蒸饭,热气往上飘,带着米香,想起当年谢渊在东宫教他读书,书案上摆着两碗饭,谢渊总把自己碗里的饭拨给他一半,米饭还冒着热气,沾着他的体温,说“陛下正在长身体,得多吃点,我守边的人,饿惯了,一碗饭就够了”。如今碗里的饭还冒着热气,白花花的,却再也没人给他拨饭了,只有灵位前的烟,绕着碗转了一圈,像谢渊的手,轻轻拂过,替他挡了挡风。
午时议事毕,萧燊携新供品返回,步子比平时快了些,文华殿的奏折还没批完,可他记着给谢渊换供品的时辰,不能晚。晨供已按“撤供不扰魂”的规矩撤了,内侍动作轻如拈花,瓷碗相触都没声响,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了殿里的魂。撤下来的供品,萧燊会让内侍送给谢府的张忠,说“让张忠尝尝,是谢渊爱吃的,告诉他,宫里的味道没变”——张忠吃着供品,总会哭,说“跟谢公当年吃的一个味”。新供是桂花蜜蒸莲子,洪湖白莲去芯蒸了两个时辰,用的是文火,慢慢蒸,软烂却不散,莲子的形状还完好;蜜水是去年秋桂酿的,酿了一百天,用的是东宫的桂花,谢渊当年种的,如今每年都开得很盛,蜜水甜而不腻,刚好中和莲子的软。碗沿缀着一颗干桂花,是谢渊的最爱,酷暑时他总让厨下做,厨下的老厨子跟着谢渊多年,做蒸莲子的手艺是谢渊手把手教的,莲子要去芯,不能留一点苦;蜜水要熬够十二个时辰,熬到浓稠。老厨子每次做,都会多做一碗,放在灶上,对着空碗说“谢太保,您尝尝,还是当年的味,陛下也爱吃”。萧燊将莲子碗轻放灵前,案角的青石雕麒麟镇纸是谢渊旧物,麒麟眼对着供碗,像在守护,镇纸的麒麟嘴里,还叼着一颗小小的菱角,是当年萧燊塞进去的,那时他才十五,调皮得很,谢渊笑着说“陛下塞的,我就留着”,如今菱角都干了,却还在麒麟嘴里。他静立片刻,指尖拂过碗沿,碗还是温的,像当年谢渊递过来时的温度,带着他掌心的暖。只是再也没人给他剥莲子了——当年谢渊递过碗时,总会先剥一颗莲子放进他嘴里,说“先尝尝,甜不甜”。他拿起一颗莲子放进嘴里,桂花蜜的甜裹着莲子的软,却品出了满嘴的苦,苦得钻心,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莲子碗里,溅起一粒莲子,水纹一圈圈散开,像他的心事。他赶紧用袖口擦了泪,声音有点哑:“谢渊,我没哭,是风迷了眼,这莲子,真甜,跟你做的一样甜”。
酉时暮至,夕阳余晖从西窗斜射进来,给灵位镀上暖金,金辉落在鎏金题字上,晃得人眼酸,连灵位旁的铠甲碎片都泛着光。萧燊亲持一包新制官盐放供案,盐粒细匀如沙,白得像雪,是按谢渊的“官盐提纯法”做的,当年谢渊为革除盐弊,在西北盐场蹲了三个月,住在盐工的棚子里,吃的是粗米咸菜,手被盐卤泡得脱皮,起了一层又一层的茧,终于研究出了提纯法,让百姓吃上了平价好盐,再也不用吃掺着沙子的私盐。这盐包是江南盐工绣的“盐安”二字,粗布是盐工自己织的,带着盐渍的硬,针脚有点歪,却是用了心的,粗布上还留着盐工的茧痕,那是常年晒盐磨出来的。盐工们说“谢公让我们吃上了饱饭,不用再受私盐商的欺负,这盐包,是我们的心意,愿大吴的百姓,永远有盐吃,永远平安”。萧燊添完檀香,站在殿中看香烟缠过“民为邦本”拓片,从“民”字绕到“本”字,像在描摹这两个字的笔画。烟气散去时,夕阳沉了西山,天边的云都染成了红,像当年雁门关的血。烛火亮起,是羊脂烛,燃得稳,他的影子落在灵位旁,与灵位的影子叠在一起,恍若谢渊还站在他身边,身姿挺拔,拍着他的肩说“陛下,你做得很好,百姓都安了,漕渠通了,盐价稳了,我放心了”。他伸出手,想抓住那影子,却只摸到一片空,指尖的温度,凉得像雪。
每日供礼皆循定例,寅时燃香,辰时晨供,午时午供,酉时晚香暮供,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哪怕是萧燊生病发烧,躺在床上起不来,也要让人扶着他去偏殿,亲手燃香、布供,谁劝都没用。他说“这是我跟谢渊的规矩,旁人插手,就生分了,十年的规矩,不能破”。内侍只敢辅助,连供案的边都不敢碰,生怕坏了陛下的规矩,扰了谢太保的魂。殿里的檀香,燃了十年,从未断过,紫铜炉的香灰都快满了;殿外的青松,长了十年,从未枯过,枝繁叶茂,遮住了半个偏殿的窗。就像他对谢渊的思念,念了十年,从未停过,哪怕是在朝堂上处理最棘手的政务,只要想起谢渊的话,就觉得有了力气。
初一月首,阳气始生,供礼加隆三倍,这是萧燊定的“月首敬贤”礼,专门为谢渊设的,连老皇帝萧桓都知道,却从不说什么。萧燊穿寻常农户织的粗棉布常服,浆洗后略显粗糙,布面还有点硬,却很结实,是仿谢渊“惜民力,简衣饰”的作风。这布是河南的农户织的,用的是谢渊推广的新棉种,产量比以前高了一倍,农户们说“谢公让我们种棉有了收成,不用再饿肚子,这布,送给陛下,愿陛下记着百姓,记着谢公”。他提前半个时辰出发,步行过东宫的“思贤巷”——这巷子是他登基后改的名,以前叫“东宫巷”,他说“这里有谢渊种的松,该叫思贤巷,思的是谢贤”。巷旁青松都是
晨供添的漕渠清水,装在羊脂玉杯里,玉杯薄如纸,是和田玉雕的,是百姓送谢渊的,说 “谢公治水,清如水,明如玉”,水是江澈清晨取的,过滤了三次,玉杯里的水色清透映着松影,萧燊用谢渊旧衣改的锦帕拂灵位,锦帕软得像云,擦过紫檀木时,他的指尖轻轻摩挲,像摸谢渊的脸,当年谢渊回京,脸上带着西北的风霜,皱纹里都嵌着沙尘,他用锦帕给他擦脸,谢渊笑着躲,说 “陛下,我这脸糙,别磨坏了你的帕子,你这帕子,比江南的菱角还嫩”。
河南赈灾案平后,辰时供桌上多了碗河南新麦,麦粒饱满如珍珠,带着泥土腥气与阳光暖意,是谢渊推广的改良麦种,如今亩产增了三成,百姓再也不用饿肚子了。粗陶碗是河南农户李大娘烧的,李大娘的儿子当年被谢渊从洪水里救出来,如今儿子成了里正,推广新麦种,李大娘烧碗时,手抖得厉害,碗底刻着歪歪扭扭的 “谢” 字,说 “谢公是大恩人,俺没什么能送的,就烧个碗,让谢公尝尝俺们的新麦,尝尝百姓的好日子”。萧燊将麦碗放中央,轻声说 “以良物告慰,不以恶事扰魂”,声音轻却在殿内回响,绕着灵位转了一圈。麦碗旁的纸条,写着农户的话,“谢公的麦种,让俺家娃吃上饱饭了,娃说长大了要像谢公一样,护着百姓”,他逐字念,念到 “娃” 字时,声音哽了,当年谢渊总说 “百姓的娃,就是天下的娃,得让他们吃饱穿暖,得让他们有书读”,如今做到了,可谢渊却看不见了。他捏着纸条,纸边被汗湿,眼底的雾终于落下来,滴在麦碗里,溅起一粒麦粒,他赶紧擦了泪,用袖口蹭了蹭,说 “谢渊,我没哭,是风迷了眼,你看,百姓的娃,都吃饱了”。
江南滞洪区功成后,暮供添了盘鲜菱,是百姓清晨采的,采菱的船是谢渊当年造的,如今还在漕渠里漂着,江澈用冰桶护着送来,菱角外壳带水珠,剥开后嫩白果肉泛着水光,像江南的月色。百姓说 “谢公当年挖的渠,如今护了俺们的田,这菱角是渠水养的,甜得很,该让谢公先尝”。萧燊摆供时,目光温柔得像对故人,说 “百姓念公恩,以公爱之物为供”。添完香,香烟与殿外的蛙鸣相融,夕阳照在菱角上,泛着暖光,他想起当年谢渊在苏州治水,百姓捧着菱角莲子来谢他,谢渊抓了一把菱角塞给他,说 “陛下尝尝,水乡的菱角,甜得很,比宫里的蜜饯还甜”,如今菱角还甜,可递菱角的人,却不在了,只有菱角的甜,留在嘴里,像当年的味道,也像当年的情。
晴日有新获,供品便随事变。新麦种推广后,晨供是竹编食盒,食盒是江南的竹匠编的,编了松纹,装着雨前龙井与新麦馒头,茶是明前嫩芽,采的是谢渊当年种的茶树,泡在谢渊旧瓷杯里,茶叶舒展如蝶,茶香混着松针香;馒头是他亲手和的,按谢渊教的法子醒面,醒了三个时辰,蒸出来雪白松软,麦香纯正,他揉面时,手上沾了面粉,像当年谢渊教他做馒头时,沾了他一脸的面粉,谢渊笑着说 “陛下,你这模样,像个白面书生,哪像个帝王”。他把馒头放在灵前,说 “谢渊,我学你做的馒头,你尝尝,是不是那个味,是不是百姓爱吃的味”。
重阳岁节大供,萧燊休朝以全礼仪,这是他定的 “祀节不临朝” 规矩,说 “谢渊陪我过了十个重阳,如今他不在了,我得陪他过”。偏殿增设四方供桌,铺着谢渊旧府老织娘张婆婆织的松鹤延年锦,张婆婆眼睛快瞎了,却摸着织了三个月,锦纹里的松针,她数着根织的,说 “谢公当年待我家好,我男人病了,是谢公请的大夫,这锦,我得织好,让谢公看着,看着大吴的百姓,过得好好的”。四碟小菜按 “东青、西白、南红、北黄” 摆:东是清炒青松芽,用谢渊的旧铁锅炒的,铁锅是西北的生铁铸的,锈迹里还留着西北的烟火气,只放一点西北青盐,炒出来的松芽,清苦里带着香;西是凉拌鲜菱,淋着镇江香醋,酸脆爽口,醋是谢渊当年酿的,藏在酒窖里,如今还剩几坛;南是清蒸鲈鱼,垫着青松叶,鱼是江南漕渠的鲈鱼,鲜得很,是谢渊最爱的河鲜,当年他总说 “江南的鱼,鲜得能咬掉舌头”;北是西北小米粥,熬了三时辰,粥面浮着米油,香得人鼻尖发暖,小米是西北的良种,谢渊当年从西域引进的,说 “西北的小米,养人”。
供桌中央的两盏米酒,是谢渊当年在江南常饮的,酒精度数低,带着米香,酒盏青瓷刻着 “相知” 二字,是当年谢渊在江南的瓷窑订的,两个酒盏,一个刻 “君”,一个刻 “臣”,如今 “臣” 的那盏,永远摆在灵前,盛着满满的酒,“君” 的这盏,萧燊握着,酒液晃了晃,溅在手上,凉得像当年谢渊战死的消息传来时的寒意。那年重阳,两人在雁门关烽火台登高,谢渊举着酒盏说 “重阳登高,是为望远,帝王登高,当望百姓,望他们平安,望他们安乐”,萧燊如今登高,站在宫城的角楼上,望的是万里江山,望的是百姓安乐,可身边却没了那个陪他喝酒的人,只有风里的酒香,像当年的味道。
“三斟酒” 礼,一斟敬天地,酒洒在殿外青松根下,渗进土里,像给谢渊敬了一杯,松针上的露水沾了酒,香得蜜蜂都绕着飞;二斟敬灵位,萧燊持盏躬身,酒盏举至眉齐,腰弯至九十度,酒液洒在灵前青石,青石上的纹路吸了酒,留下一圈深色的痕,像谢渊的笑纹;三斟自饮,米酒醇香在口中散开,却品出了涩,他仰头饮尽,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烫得喉咙发疼,说 “谢渊,这杯酒,我替你喝了,你当年说的话,我都记着,都做到了”。
而后他将众臣请编《忠肃公集》的奏疏放供案,奏疏是沈敬之老大人亲手写的,字迹苍劲,签章鲜红,是众臣的心意,奏疏里写着 “谢公遗策,泽被万民,当编集成书,传之后世”。他摸着奏疏,指尖拂过众臣的签章,说 “谢渊,你的法子,不会丢,我会让后世都记得,你是怎样的人,记得你为百姓做的一切,记得‘民为邦本’这四个字”。
酒过三巡,老皇帝萧桓来了,鬓角的白霜在烛火下格外显眼,手里捧着一炷沉香,是谢渊出使南疆时送的,用檀木匣藏了二十年,未舍得用,匣子里还留着南疆的花香。萧桓行礼时动作迟缓,却依旧严谨,深深一揖至九十度,腰弯得像一张弓,将香插入香炉,与萧燊的香成正四方,这是 “君上亲供” 的殊礼,大吴开国以来,唯谢渊享此殊荣。父子二人静立殿中,无人言语,只听檀香燃烧的 “滋滋” 声,烛火的光映着两人的身影,一个鬓角染霜,一个眼底沉郁,都念着那个一生为国的人。待烟绕灵位三圈,才并肩退去,走在廊下,萧桓拍了拍萧燊的肩,掌心的温度传过来,只说 “你做得对,谢渊,是大吴的忠臣,是朕的错,当年不该疑他”,萧燊点头,喉间发紧,说不出话,他知道,父皇也念着那个敢犯颜直谏的谢渊,念了十年,悔了十年。
冬至雪日,朔风卷着鹅毛雪扑在琉璃瓦上,“呜呜” 作响,像雁门关的风,卷着十年的思念。边关捷报八百里加急至京,送报的驿兵摔在宫门前,手里还攥着红绸封套,封套上的 “捷报” 二字,在白雪中红得像火,像谢渊当年染血的铠甲。萧燊着朝服入殿,玉带系得更紧,玄色朝服的金龙在烛火下生辉,龙鳞的纹路里,还沾着一点松针的绿,是清晨去偏殿时沾的。他将鞑靼降书与西北捷报分置灵位两侧,降书是鞑靼首领亲手写的,字迹潦草却透着臣服,按着手印的地方,还沾着草原的泥;捷报是林锐与赵烈联名所书,字里行间满是振奋,“雁门关下,鞑靼不敢南望,边关固若金汤”。两份文书与 “民为邦本” 拓片成三角,是谢渊 “忠策护民,武功安邦” 的理念,如今终于实现了,谢渊当年的夙愿,十年后,终于成真。
供案中央添了谢渊的紫毫笔,宣州贡品,笔杆紫竹被谢渊的手温养得包浆发亮,笔尖的毫毛是黄鼠狼尾毛,坚韧有力,是他批《守边录》用的,萧燊平日处理军务也用这支笔,笔尖划过奏折,像谢渊在身边指点,说 “陛下,此处该调兵,此处该安民”。此刻置供,是 “承其笔,继其志”,让谢渊看看,他用这支笔,守住了边关,护住了百姓。秦昭随行入殿,铠甲沾着边关风雪,冰碴子融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地上,晕出一小片湿痕,他单膝跪地添香,双手举香过顶,香是寒山寺的贡香,燃得旺,他的声音带着哽咽,说 “谢公,捷报来了,雁门关安了,您当年守的边关,如今固若金汤,您当年教我的兵法,我用了,打赢了,您可以安息了”。秦昭是谢渊提拔的,当年犯了军规要被斩,是谢渊连夜骑马赶了八十里路,跪在帅帐外求情,救了他的命,教他兵法,教他 “为将者,护百姓为先”,这份恩,他记了一辈子,用一辈子守着雁门关,守着谢渊的遗愿。
片尾
萧燊取来谢渊的端砚,砚台是端溪的老坑料,磨出来的墨汁浓黑发亮,他亲手磨墨,磨了一百圈,墨汁沾在指尖,像谢渊当年教他写字时,沾了他一脸的墨,谢渊笑着说 “陛下,写字要用心,不是用手,治天下也是一样”。他执笔写 “忠肃安邦” 四字,仿谢渊的楷书,笔锋刚劲,每一笔都透着力量,“肃” 字最后一笔拉得极长,像雁门关的城墙,绵延万里,一滴泪落在纸上,晕开了 “安” 字,墨汁化开来,像水波,像漕渠的水,他抬手拭泪,指腹蹭过纸面,墨汁沾在指尖,说 “谢渊,你看,边关安了,百姓也安了,你说的话,我做到了,你在天上,看到了吗”。
字幅覆在供案,墨香混着檀香,在殿内漫开,萧燊燃香三炷,声音庄重如对天地,如对万民:“请谥忠肃,入庙永祀”。话音与雪落声相和,落在青石板上,落在灵位上,落在十年的思念里,在殿内久久回响。供毕,降书与捷报用青锦绳系好,青锦是谢渊当年的官袍料,系得严严实实,贴在谢渊监修的青砖墙上,墙砖是谢渊当年亲自选的,坚如磐石,这份捷报,贴在这里,至来年春初归档入 “忠肃阁”,与谢渊的遗策一同传世,传至千秋万代。
卷尾
秘殿供礼,岁岁年年无间断,萧燊登基为帝,日理万机,批阅奏折至深夜,却从未废弛过一次供礼。他依旧寅时起身燃香,看着檀香的烟绕着灵位转;辰时置晨供,亲手布好每一碗饭,每一盘果;午时携供品与谢渊 “共食”,把百姓的好消息说给他听;酉时添晚香,把政务的烦忧讲给他听,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那套 “素服净手示诚,亲布供品示敬,香尽三炷示念” 的规制,成了皇室秘仪,写进《大吴祀典》的绢页里,用朱砂标红,唯帝王亲传,不可外泄。宫内人都知,偏殿的檀香,比文华殿的朝香更让帝王上心,打扫的内侍都被叮嘱,轻手轻脚,莫扰了殿中的忠魂,莫惊了帝王的思念。
萧佑幼时,常被萧燊携入偏殿。五岁的孩子穿着小小的素色常服,布料是父亲亲自选的,软得像云,小手被父皇握着,暖融融的,父亲的掌心有一层薄茧,是常年握笔、握香铲磨出来的。萧燊执他的手抚灵位,教他认 “谢渊” 二字,教他净手要三浸三拭,指尖要擦到指缝;教他燃香要心诚,火星要稳;教他布供要轻,瓷碗不能碰出声响。萧佑睁着好奇的眼,眼珠子转来转去,问 “父皇,太保是好人吗?”,萧燊笑着点头,俯身给他讲谢渊治水、戍边、护百姓的故事,讲 “民为邦本” 的道理,说 “凡供,非为形式,为记其功,承其志。待你亲政,此礼不可废,这份初心,也不可丢”。萧佑似懂非懂地跟着燃香,香灰落在袖口也不在意,小手举着香,举得高高的,像举着一盏灯,只知道父皇敬重的人,他也要敬重,父皇守着的诺,他也要守着。
有一次,他学着父皇的样子,对着灵位说 “太保,我会好好学,以后也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还把自己吃的糖糕放在供案上,糖糕上还沾着他的口水,说 “太保,这糖糕甜,你尝尝,是母后做的”。萧燊站在一旁,看着儿子的小小身影,又看着灵位,眼底泛起温柔的笑,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掌心的温度传过去,说 “谢渊,你看,后继有人了,大吴的百姓,会一直安好,你的遗志,会一直传下去”。那一天,偏殿的檀香燃得格外旺,烟绕着灵位和孩子的身影,转了一圈又一圈,像谢渊在回应,像谢渊在守护。
偏殿的檀香年年燃烧,与文华殿的朝香遥相呼应,在京城上空织成无形的脉络,络着百姓的平安,络着江山的安稳。供案上的四时之物,春有青松芽,夏有鲜菱角,秋有新麦粒,冬有暖米粥,皆载着 “民为邦本” 的初心,载着十年的思念;那套严谨的礼仪,每一个动作都刻着 “传承”,刻着君臣的相知,刻着生死的相守。这礼仪终成大吴皇室 “敬忠魂、承遗策” 的象征,与谢渊之名一同载入《大吴史记?忠肃列传》,史官写这篇列传时,磨了十锭墨,写了三天三夜,最后写道:“谢公一生,以民为心,以国为骨;萧帝一世,以礼寄思,以志传承。檀香不绝,忠魂不朽。” 那行字,史官写得格外用力,墨汁透了纸背,像要把这份跨越生死的君臣情,刻进青史里,刻进岁月里,永远不会磨灭。
而那缕从偏殿飘出的檀香,穿过千年岁月,依旧在史书的字里行间袅袅不散,像从未离开的谢渊,站在雁门关的城头,望着万里江山;像从未放下的萧燊,站在偏殿的灵前,守着一世的诺;像一场跨越生死的君臣情,在时光里,永远鲜活,永远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