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零七分,夕阳正以23.5度角斜切过陶窑的铁皮烟囱。郭静捏着测湿仪的探针刺入新揉的陶土时,工作室西墙忽然漫过一片灰蓝——那是隔壁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的天光,像层薄釉猝不及防地罩住她刚拉好的坯体,让原本温润的米白色瞬间透出冷调的青。
“又偏色了。”她放下探针,指尖抚过坯体腰部那道微妙的弧线。今早明明在晨光里看还是匀净的弧度,此刻在这诡异的蓝灰色光线下,竟像被谁悄悄捏歪了半毫米。窑边的工作台积着三排待上釉的杯子,靛青色的釉料在顶灯惨白的光线下泛着紫,她记得上周在自然光下调制时,明明是带着暖调的雨过天青色。
铁门被推开时带起一阵风,卷着巷口梧桐的碎叶旋到脚边。赵环肩上落着些金红的光斑,他脱风衣时,衣摆扫过墙角的照度计,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晃了晃:387勒克斯。
“建筑规范里,精细作业区的最低照度是500。”他弯腰拾起被碰倒的三脚架,金属腿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的响,“你这工作室的光线,比我工地临时搭建的样板间还糟糕。”
郭静正用刮刀修正坯体的底足,闻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头顶那排老式日光灯管:“装灯的师傅说这是最亮的型号。”灯管镇流器发出细微的嗡鸣,在她耳边绕成圈,像某种持续的、无形的干扰。有次她盯着旋转的陶轮太久,忽然觉得那些光在泥坯上投下的阴影,像一群细小的虫子在爬。
赵环没说话,只是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仪器,镜头对准工作台。屏幕上立刻跳出一串数据:色温6500K,显色指数Ra72。“问题在这儿。”他把屏幕转向她,指尖点着那串数字,“自然光的显色指数是100,你用的这种冷白光,会吃掉釉料里的红绿色谱——就像你调颜料时,有人偷偷往里面掺了灰。”
郭静凑近看时,闻到他袖口沾着的松木香气——那是他下午去工地勘察老木料的味道。她忽然想起上周在他办公室,他指着建筑模型里的玻璃穹顶说:“好的光线设计,要让物体呈现它本来的样子。”当时她还笑他,说陶土的“本来样子”藏在窑火里,现在才懂,原来连进入窑火前,光就已经开始篡改真相了。
“我试过换暖光灯泡。”她转身从工具架底层翻出个布满灰尘的纸箱,里面躺着三四个螺口灯泡,“黄得像老照片,拉坯时连泥料里的小气泡都看不清。”那些灯泡是她去年冬天买的,换上的第一个傍晚,她对着自己映在陶轮上的影子发呆——那影子被拉得又扁又长,像个陌生的自己。
赵环已经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出工作室的平面图,是他中午根据她发的视频画的。他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把几个黄色方块拖到天花板位置:“传统照明只算照度,不管光的矢量方向。你拉坯时需要垂直向下的主光抵消轮盘转动的阴影,上釉时需要45度角的侧光看清釉料的流动,而观察窑变效果,最好是模拟北方天光的漫反射。”
他说话时,夕阳正一点点从烟囱后沉下去,工作室里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郭静忽然发现,他的侧脸在渐暗的光里形成奇妙的层次——眉骨的线条像他设计图上精准的承重墙,而睫毛投在眼下的阴影,却软得像她揉了千百遍的熟泥。
“这需要建筑光学模拟系统。”赵环调出一个复杂的界面,屏幕上瞬间布满细密的网格,“输入空间尺寸、材料反射率、光源参数,就能算出每个点的光强分布。”他指着屏幕角落跳出的三维模型,“就像给光线画施工图。”
郭静看着那些跳动的数据流,忽然想起自己烧窑时记的笔记——窑温每升高10度,釉料的发色就会有细微变化,她总是在笔记本上画满波浪线,标注“此时像夕阳融在水里”“此处似晨雾漫过青石”。她的“参数”是感性的比喻,而他的参数,是冰冷的数字。
“但光不只是数字。”她伸手碰了碰屏幕上模拟出的光斑,“就像我捏陶,手感比卡尺更准。”上周她帮他校对模型的比例,明明尺子量着分毫不差,她却总觉得某个转角“太硬”,后来他果然在那个位置做了0.5度的圆弧修正。
赵环的指尖在键盘上顿了顿。窗外最后一缕阳光掠过他的发梢,在屏幕上投下细小的光斑。他调出另一组数据,这次的模拟图里,光线不再是单调的白色,而是带着微妙的色彩渐变:“我加了光谱分析模块,这里用的是莫奈画室的光线参数。”他指着模型里工作台的位置,“上午九点的光,带点香槟色,适合拉坯;下午三点掺了点蔷薇色,上釉时能看清色彩层次;晚上用模拟天光的混合光源,色温5200K,显色指数97——接近你在画廊看那幅星夜春水图的光线。”
郭静的呼吸忽然轻了。她想起画廊初见时,他站在那幅画前,说光线穿过玻璃时会发生2.3%的折射,而她当时只觉得,画里的星光像落在他睫毛上的碎钻。原来那些让她心动的瞬间,都藏着他早已深谙的光学原理。
“我去拿尺子量尺寸。”她转身时带倒了一把木刻刀,刀身在地上转了个圈,反光恰好落在赵环的屏幕上。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在他掌心轻轻跳着,像陶轮转动时最温柔的频率。
“不用量。”他指了指屏幕右下角的小字,“我根据你上次发的视频,用透视原理反推的尺寸,误差不超过3厘米。”视频是她上周拍的,镜头扫过工作室时,他注意到墙角地砖的规格是30x30厘米,以此为基准算出了整个空间的参数。
郭静忽然笑了,弯腰从陶土里捏出个极小的立方体:“那这个呢?”她把小泥块放在他掌心,“边长多少?”泥块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在他冰凉的掌心里慢慢洇出细小的湿痕。
赵环没说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那个不规则的小方块。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眼底,那些复杂的数据流仿佛变成了流动的光河。“比标准的3厘米多了0.21厘米。”他忽然说,“因为你捏的时候,右手拇指比食指多用了0.3牛的力。”
她愣住了。他怎么会知道?她捏那个小泥块时,确实觉得右手拇指更用力些,那是多年拉坯形成的肌肉记忆,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你拉坯时,轮盘顺时针转,右手负责塑形,发力角度总比左手偏5度。”他摊开她的右手,指尖划过她虎口处那道浅浅的茧,“这是你独有的力场,就像建筑的核心筒,决定了所有线条的走向。”他的指尖带着键盘的微凉,触到她掌心时,却让她想起窑炉里慢慢升起来的温度。
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工作室。赵环打开手机手电筒,调成暖白光模式,从不同角度照在工作台上:“主光源用深防眩筒灯,装在陶轮正上方80厘米,配50度光束角的透镜;侧墙装轨道灯,用可调角度的灯具;北窗加一层柔光膜,模拟天光漫反射。”他说话时,手电光在墙上投下他们交叠的影子,像两个正在慢慢靠近的陶坯。
郭静忽然起身,把工作台旁的落地灯搬到他身后。那盏老式台灯的灯罩有些褪色,发出昏黄的光,刚好照亮他的侧脸和电脑屏幕。“这样你画图时,就不会有阴影了。”她说。上次在他办公室,她看到他总把台灯放在左手边,才知道他画图时讨厌任何光源在纸上投下阴影。
赵环看着屏幕上最终生成的照明方案,忽然觉得那些参数有了温度。他设计过无数建筑的照明系统,计算过博物馆展厅里每一束光的角度,却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光线是活的——它们会随着她的动作调整姿态,会记得她指尖的力度,会在她凝视釉料时,呈现最本真的色彩。
“系统还能模拟不同季节的日光变化。”他把模拟图切换到夏至日,“六月的晨光会从东窗斜切进来,刚好落在你放素坯的架子上。”屏幕上,虚拟的阳光在那些白色坯体上流动,像一群透明的鱼。
郭静靠在工作台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台灯的光在他睫毛上跳跃,而电脑屏幕的蓝光在他手背上流淌,两种光在他身上交融,像他设计的建筑里,人工光与自然光的完美对话。她忽然明白,他们的相遇,或许也是一场光的共振——他带着建筑的理性之光,照亮她感性世界里模糊的角落;而她带着陶艺的温润之光,让他那些冰冷的参数,长出了柔软的血肉。
“我明天去买材料。”赵环合上电脑时,窗外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周末就能装完。”
郭静从窑边拿起一个刚出窑的小碟子,胎体是细腻的米白,釉色在月光下呈现出淡淡的青,正是她想要的雨过天青色。“这个送给你。”她把碟子放在他手心,“当镇纸。”碟子底足还留着她指尖的痕迹,像个小小的、隐秘的签名。
赵环接过碟子时,指尖触到釉面细微的开片,那些冰裂纹路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他电脑屏幕上那些模拟光线的轨迹。他忽然想起古希腊雕塑,那些肌肉线条里藏着的力与美,原来光与影的交织,也能创造出同样动人的生命张力。
离开工作室时,巷口的路灯刚好亮起。赵环走在前面,郭静看着他手里那个小碟子,月光在釉面上流动,像一汪浅浅的春水。她忽然想起他下午说的“光的矢量方向”,原来最好的光线,从来不是计算出来的角度,而是能照亮彼此最本真模样的那种温柔——就像此刻,他的影子落在她脚下,而她的目光,正沿着那道影子,慢慢走向他。
远处传来陶窑冷却的轻微声响,像时光在慢慢凝固。郭静知道,当新的照明系统亮起时,工作室里的光会记住他们今晚的对话,记住那些数据流与陶艺笔记的碰撞,记住理性的参数如何长出感性的触角。而这,或许就是他们漫长共振里,又一个温暖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