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檀木门推开时,苏小棠的鞋跟在金砖上磕出极轻的响。
她垂眸盯着自己袖口那点面渣——天没亮时揉的桂花糕面团,揉着揉着就蹭上了,像块顽固的旧疤。
\"苏掌事来了。\"皇帝的声音从案后传来,比往日多了几分热络。
他放下朱笔,指节敲了敲案上叠得整齐的黄绢,\"朕昨日翻了御膳房三十年的档册,从太祖爷时起,还没哪个厨子能让二十七个老臣吐尽迷魂草渣子,更没哪个能让灶灵会的阴谋现了原形。\"
苏小棠喉间发紧。
她想起昨夜天牢里侍郎破碎的念叨,想起火盆里蜷成黑蝶的密信,想起影子边缘那层暗红——此刻御书房的暖阁烧得太旺,她后颈却泛着冷。
\"天膳阁首座,正三品;云安侯,食邑三百户。\"皇帝推过黄绢,上面用金线绣着\"钦赐\"二字,\"你救的是满朝忠骨,这封赏,该的。\"
案角的鎏金鹤嘴炉飘出龙涎香,苏小棠突然想起侯府粗使房的蜂窝煤炉子。
那时她蹲在灶前扇风,煤灰沾了半张脸,老厨头骂她笨,却偷偷往她碗底埋半块红烧肉。
\"陛下。\"她跪下来,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小棠求您收回成命。\"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爆起的火星。
皇帝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你嫌爵位低?\"
\"不是。\"苏小棠抬头,目光扫过皇帝鬓角的白发——三日前那碗醒神汤里,她特意多放了半钱枸杞。\"小棠是厨子。\"她摸了摸自己心口,那里还留着昨夜火盆的温度,\"厨子的命,在灶台上。\"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陆明渊的玄色广袖先探了进来,接着是那支泛着幽光的紫檀簪。
他倚着门框笑:\"陛下别急,臣早说过,苏掌事要的不是金印,是那口锅。\"
皇帝瞪他一眼,又转回头看苏小棠:\"你要守着御膳房的灶?\"
\"是。\"苏小棠指尖攥紧袖口,面渣刺得掌心生疼,\"御膳房的灶火不熄,那些被迷魂草啃了心智的大人,那些被灶灵会骗了的百姓,才会知道——真正的灶神,不在香灰里,在锅铲翻搅的人间烟火里。\"
陆明渊突然走过来,袖中滑出半卷残旧的绢帛。
绢角绣着九个歪歪扭扭的灶纹,边缘还沾着焦痕。\"九灶盟约最后一页。\"他摊开在苏小棠面前,墨迹已经褪成浅褐,\"灶火不灭,神魂不归。\"
苏小棠的呼吸陡然一滞。
昨夜梦里那团烧了半宿的火突然涌进眼眶——不是灶火,是她在轮回里烧了七世的神魂。
她望着绢上的字,喉咙发涩:\"你早知道?\"
\"从你第一次用本味感知,累得扶着灶台喘气时。\"陆明渊指尖点过\"神魂不归\"四字,\"赤焰灶使每世转世,都会带着前七世的灶火记忆。
你说守着炉火,其实是在守......\"
\"守一个人的记忆。\"苏小棠打断他。
她想起老厨头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小棠,你腕子上的红纹,像极了我师父说的灶神印\";想起第一次用本味感知时,脑子里突然涌进的、不属于她的烹饪手法——那是赤焰灶使七世的心血。
陆明渊没说话。
他望着她眼尾未褪的青黑,望着她腕间若隐若现的红纹,突然笑了:\"所以你宁可做个掌事,也不愿当侯夫人?\"
苏小棠也笑。
她想起陆明渊第一次在粗使房见到她时,她正踮脚够梁上的干蘑菇,发簪掉了,碎发沾着面粉。
那时他说\"这丫鬟有意思\",现在他说\"你真打算一辈子守着这口锅\"。
\"我不是守锅。\"她伸手碰了碰那卷残帛,\"是在等——等这团灶火,能烧出个新的苏小棠。\"
御书房的沙漏漏完最后一粒沙时,皇帝挥了挥手:\"准了。
御膳房掌事的位子,你坐着;天膳阁首座的牌子,挂你名下。\"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但云安侯的印,你收着。
万一哪天不想守锅了......\"
\"谢陛下。\"苏小棠叩首时,腕间红纹突然发烫。
她想起昨夜火盆里那行字\"你已非人,何苦为人\",想起墙上那道红袍轮廓——或许从她第一次触到灶火起,命运就注定要她在人间烟火里,把灶神和苏小棠,熬成一锅新的汤。
深夜的风卷着残雪扑向天膳阁。
苏小棠站在院门口,望着远处九座青铜大鼎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传说中灶神铸的九鼎灶,每座鼎里都封着一世灶火。
她摸了摸怀里的残帛,转身往鼎炉方向走。
靴底碾碎积雪的声音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记忆里七世灶火的轰鸣,渐渐重合。
苏小棠的靴底碾过积雪的碎响在空荡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九座青铜大鼎在月光下泛着冷白,鼎身斑驳的纹路里凝着霜花,像极了她腕间那道红纹——从前是宿命的枷锁,如今是刻进骨血的印记。
她摸了摸怀中的残帛,那卷九灶盟约早已被她用灶火烤得半焦,此刻正与那方青色玉简一起贴着心口发烫。
“该做个了断了。”她对着最中央那座鼎轻声说。
鼎内的火舌突然蹿高三寸,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刻满灶纹的鼎壁上,恍若七世前那个跪坐在灶前的少女,又像昨日在御膳房揉面的粗使丫鬟。
她喉间泛起酸涩——原来这么多年,她始终在和自己的影子搏斗。
指尖触到玉简的刹那,冷汗顺着脊背滑进衣领。
这方刻着“九灶真言”的玉是老厨头临终前塞给她的,当时他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却说:“小棠,这不是宝贝,是锁。”后来她才知道,七世轮回的灶神之力,全靠这玉中真言维系。
每一世的灶火记忆,都像藤蔓般缠在神魂上,直到这一世,她终于不想再当“赤焰灶使”,只想做苏小棠。
“轰——”
鼎火突然炸响。
苏小棠被气浪掀得踉跄,却死死攥住玉简。
火星子劈头盖脸落下来,烧得她额发卷曲,她却笑了——这鼎火,到底还是认她的。
她踮脚将玉简举过头顶,青铜鼎的高度几乎要扯脱她的肩骨,可她咬着牙,直到玉简便随着一声清越的脆响,坠入翻涌的火舌。
祭坛在震动。
九座大鼎同时发出嗡鸣,像极了老厨头那口裂了缝的铜锅,被敲出最后的余韵。
苏小棠踉跄着扶住鼎壁,掌心的温度透过青铜传来,烫得她几乎要叫出声。
可更烫的是她的血脉——那些纠缠了七世的灶火记忆,此刻正像被抽丝剥茧般剥离,从指尖、从后颈、从腕间的红纹处涌出来,化作淡金色的光雾,融入鼎火。
“咳咳——”她突然弯下腰,喉间泛起铁锈味。
可紧接着,一阵清甜的雪气涌进鼻腔。
她猛地抬头——是嗅觉!
自从用本味感知过度导致半盲后,她的嗅觉便跟着退化,如今却清晰地闻到了雪水浸着松枝的冷香,闻到了鼎火里木柴燃烧的焦甜。
她伸手抹了把眼睛,眼前的鼎纹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连鼎壁上一道半寸长的裂痕都看得清清楚楚。
“解脱了。”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她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轻快。
那些“灶神”“赤焰灶使”的名号,那些必须背负七世记忆的宿命,此刻都随着玉简的灰烬散在风里。
她是苏小棠,只是苏小棠。
天快亮时,天膳阁的烛火还亮着。
苏小棠坐在案前,狼毫笔在宣纸上游走。
墨迹未干的《天膳令》铺了半张桌子,最上面一行字力透纸背:“凡入此门者,须知味出于心,而非神。”她想起第一次用本味感知时,老厨头骂她“走了歪道”;想起陆明渊说“你守的是人间烟火”;想起御膳房里小徒弟们仰着头问她“掌事,我们也能尝出本味吗”。
原来真正的“本味”,从来不是灶神赐予的能力,是厨子们蹲在灶前扇风时呛出的眼泪,是揉面揉到指尖发颤时的坚持,是看着食客咬下第一口时眼里的光。
“咚——”
更夫的梆子声从墙外传来。
苏小棠搁下笔,伸了个懒腰,腕间红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走到窗前,推开半扇木窗,晨雾混着炊烟涌进来,沾在她发梢。
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晨曦透过雾霭洒在院中的炉火上,那团跳动的橘红突然映得她眼眶发热。
她望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忽然发现——在瞳仁深处,有一抹极淡的金色,像星子落进了泉眼。
那是七世灶火留下的印记,却不再是枷锁。
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现在,你是苏小棠的一部分了。”
远处传来伙房掀锅盖的脆响,混着小徒弟们睡眼惺忪的抱怨:“掌事怎么起这么早?”苏小棠转身往楼下走,裙角带起案上的《天膳令》,最后一行字被风掀起又落下——“味由心造,厨以人传”。
晨雾里,天膳阁的厨房已经亮起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