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小棠的手指就搭在了铜锅沿上。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她盯着那簇跳动的橙红,喉间发紧——从前神火翻涌时,她闭着眼都能分出这是松枝火的清冽还是枣木火的甜香,可如今,掌心只余下钝钝的温热,像被浸在温水里的石头。
\"师父早!\"阿福端着砂壶撞开厨房门,发梢还沾着昨夜揉面的面粉,\"我按您说的,用松针水醒了三笼包子皮,您看这火候——\"
话没说完就被苏小棠截住。
她指着正咕嘟冒泡的蒸锅:\"笼屉离水三寸,水沸后要掀半寸笼盖。\"见阿福愣住,她放软声音,\"去把二柱喊来,今日练的是'看气辨温'。\"
阿福跑走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灶台上的《四时火候谱》哗啦翻页。
那是陆明渊昨日让人送来的,墨迹还带着松烟墨的清苦。
苏小棠摸着书页上\"春火宜柔,夏火忌暴\"的批注,喉结动了动——她没告诉任何人,昨夜试了三次温,掌心里的焦痕都泛了红,却连铜锅烧到二成热还是三成热都辨不清。
\"师父,二柱来了!\"
二柱抱着半人高的铁锅,额角挂着汗。
苏小棠指了指灶下的干柴:\"烧到锅身起细鳞纹,停火。\"少年应了声,蹲下去拨弄火钳。
火星子噼啪溅起,映得他专注的脸忽明忽暗。
苏小棠抄起竹片在案上记:辰时初,二柱控火偏急,锅温过六成方见鳞纹;阿福掀笼盖时手抖,热气漏了小半。
墨迹在纸上游走,她的指甲无意识抠进掌心——这些从前根本不需要记的细节,如今成了救命的绳。
\"苏掌事!\"
门帘被风卷得飞起,穿青衫的管事跨进门槛,怀里抱着烫金拜帖。\"城南商会的周老爷说了,今年秋社宴非您的'棠火阁'不办。\"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可这百人席要南北风味各半,连佛跳墙都要做八坛......\"
厨房霎时静了。
阿福手里的擀面杖\"咚\"地砸在案上,二柱拨火的手悬在半空,连最沉稳的三丫头都捏皱了刚叠好的荷叶。
苏小棠把记满字迹的纸页折成方块,放进袖中。\"何时开宴?\"
\"七日之后。\"青衫管事犹豫着看她,\"不是小的多嘴,前儿见您在灶前站半柱香才下勺......\"
\"接。\"
话音未落,厨房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阿福急得直搓手:\"师父,您这两日总说旧伤犯了,火候慢半拍......\"
\"就是因为慢半拍,才要接。\"苏小棠走到阿福跟前,替他擦掉脸上的面粉,\"当年我在侯府当粗使丫头,连劈柴都劈不直,不也学会了?\"她转身看向众人,目光扫过每张年轻的脸,\"我教你们认火候,不就是为了今天?\"
七日后的后厨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苏小棠站在中央的案前,袖中揣着磨得发亮的铜哨。\"佛跳墙组,二柱控火,阿福看坛;南甜组,三丫头管蒸笼,四喜记时辰。\"她敲了敲手边的铜铃,\"每盏茶的时辰换轮值,锅温不够的——\"
\"加半把松枝!\"众人齐声应道。
灶膛里的火次第亮起,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
苏小棠绕着灶台走,看二柱的火钳在柴堆里翻拣,只取干燥的枣木;看阿福踮脚掀坛盖,用竹片量着热气的高度;看三丫头把手指悬在蒸笼上方,数着\"一、二、三\"才放下笼盖。
她摸出袖中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这七日的训练结果:二柱控火误差从两成缩到半成,阿福看气能辨出\"急雾慢烟\",三丫头的手指能试出笼温相差五度......
\"苏掌事,这道樱桃肉......\"四喜捧着砂锅凑过来,汤汁在火上滚出细密的泡。
苏小棠俯身看了眼,伸手按在砂锅沿。
掌心的温度透过粗陶传来,不烫,却带着股绵密的热——像极了当年老厨头教她时,用手背试油温的温度。\"起锅。\"她轻声说,\"糖色刚好,肉皮要起皱了。\"
四喜愣了愣,依言端起砂锅。
琥珀色的汤汁裹着红亮的肉块,在白瓷盘里堆成小山。
苏小棠望着那盘肉,忽然想起昨夜陆明渊说的话:\"你总说要做火的伴儿,如今倒真像了。\"
夜风从后窗吹进来,掀动她袖中纸页的边角。
明日就是开宴日,她已吩咐下去,所有菜品她都要亲自试一道。
此刻,她望着灶膛里跃动的火苗,伸手将垂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掌心的焦痕在火光里泛着淡红,像朵开在皮肤上的花。
\"阿福。\"她喊住正擦案的徒弟,\"明日试菜时,你在我旁边。\"少年应了,眼里闪着光。
苏小棠转身看向案上排开的碗碟,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青瓷碗底镀了层银。
她伸手摸了摸最边上那只,碗壁还留着日间装过的酸梅汤的凉意。
明天,她要尝一尝这些菜,没有神火,没有本味感知。
她忽然笑了,手指轻轻敲了敲碗沿。
这一次,她要尝的,是自己的味道。
晨光穿透雕花窗棂时,阿福端着青瓷碗的手还在抖。
碗里盛着第一例试菜——樱桃肉,琥珀色的汤汁在碗中晃出细碎的光。
\"师父,您...\"少年喉结动了动,瓷勺磕在碗沿发出轻响,\"要不我先尝?\"
苏小棠伸手按住他发颤的手腕。
掌心触到的温度比记忆中烫些——这是阿福特意用温巾焐过的碗。\"当年老厨头教我试菜,第一句就是'厨子的舌头,要替天下人尝'。\"她接过碗,指甲在碗底摩挲出一道细痕,那是昨日试菜时不小心磕的,\"你看,连碗都记得我们练了七夜。\"
第一口肉送进嘴里时,她的睫毛颤了颤。
没有从前那种铺天盖地的鲜甜在舌尖炸开,只有温软的肉皮裹着微焦的糖香,像春末晒了半日的枣子。
她含着肉,想起三日前阿福揉面时偷偷抹的眼泪:\"师父,我总怕您尝不出,菜就毁了。\"
\"糖色重了半分。\"她放下碗,声音稳得像压了秤砣,\"去把糖罐里的冰糖减两钱,换成蜂蜜。\"阿福愣了愣,转身就往调料架跑,却被她喊住:\"等等——\"少年回头,见她捏着块山楂干在鼻尖轻嗅,\"再切两片山楂泡温水,淋汁时加半勺。\"
三丫头捧着新调的酱汁过来时,额角的汗珠正顺着鬓发往下淌。
苏小棠蘸了点酱汁抹在舌尖,酸与甜在齿间打着旋儿,像极了当年侯府后巷卖的蜜饯。\"对了。\"她笑着拍了拍三丫头的手背,\"你前日说想给酱汁加桂花,今日就放两滴。\"
厨房里的响声渐密。
二柱端着八坛佛跳墙进来时,坛口的荷叶还沾着晨露,他额角的汗却比露珠更多:\"师父,这坛...我多煨了半柱香。\"苏小棠揭开荷叶,热气裹着菌菇与火腿的浓香扑来,她闭了闭眼——从前本味感知发作时,这香气会化作无数细针直扎脑仁,此刻却像春风拂过,温柔地托着每一缕味道。
\"正好。\"她指尖点了点坛沿,\"菌子的鲜要煨透,火腿的咸才压得住。\"二柱猛地直起腰,眼睛亮得像被火点燃的星子。
辰时三刻,第一拨宾客的马车碾着青石板进了巷口。
苏小棠站在后厨与前厅的穿堂处,看徒弟们端着银盘鱼贯而出:阿福捧着樱桃肉时腰板挺得笔直,三丫头的荷叶盏在阳光下泛着淡青,二柱抱着佛跳墙,连脚步都比往日沉稳三分。
\"周老爷,您尝尝这樱桃肉。\"管事的声音从厅里飘来,\"苏掌事说,今年的蜜是从终南山采的,甜得不腻。\"
\"好!\"一声惊叹撞破雕花门,周老爷的枣红马褂在门帘后晃了晃,\"这酸得妙,像含了颗刚摘的青梅!\"
\"这佛跳墙...\"另一个声音带着醉意,\"比宫里的还多了股子烟火气!\"
苏小棠退到廊下。
风掀起她的衣角,带来厅里此起彼伏的\"棠火阁苏掌事\",像一串被串起的红果,甜得烫嘴。
她望着厨房里晃动的身影:阿福正踮脚给蒸笼加火,二柱在给冷盘雕花,三丫头把最后一碟桂花糕码进漆盒——这些曾经连火候都摸不准的孩子,此刻竟把厨房操持得像团烧得正好的炭,不猛不烈,暖得人心里发颤。
月上柳梢时,最后一桌宾客终于离席。
阿福抱着空酒坛从厅里跑回来,脸上的笑快咧到耳根:\"师父,周老爷说明年春社宴还要订咱们!\"三丫头举着半块没送出去的樱桃肉:\"有位夫人要了方子,说要拿给她嫁去江南的女儿!\"
苏小棠摸了摸案上残留的糖渍,指尖沾了些黏甜。
她想起七日前那个晨雾未散的早晨,自己摸着《四时火候谱》上的批注,掌心的焦痕泛着红——那时她以为失去的是神火,此刻才明白,自己得到的,是比神力更珍贵的东西。
深夜的厨房只剩一盏豆油灯。
苏小棠蹲在灶前,看着余火在灶膛里忽明忽暗。
她伸手拨了拨炭,火星子\"噼啪\"溅起,映得砖墙上那行金文忽隐忽现——\"棠火既燃,永不熄\"。
从前这行字总泛着金光,像要灼穿人的眼睛,此刻却淡得像被水浸过的墨,只剩些模糊的影子。
\"现在,这火,是我的了。\"她轻声说,对着余火吹了口气。
最后一缕火星\"噗\"地灭了,灶膛里陷入黑暗。
\"师父?\"
身后传来阿福的声音,带着点迟疑的担忧。
苏小棠转身,看见徒弟们挤在厨房门口,阿福手里举着没点完的蜡烛,二柱揉着发红的眼睛,三丫头的围裙还沾着酱汁——他们的影子在地上叠成一片,像团怎么也吹不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