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红墙映着晨露,苏小棠攥着告假笺的手在袖中沁出薄汗。
她望着刘公公颤巍巍接过纸笺时眯起的眼,喉间泛起铁锈味——这三个月天膳阁新菜研发的由头,原是陆明渊昨夜在书阁替她斟的茶里,混着半盏算计。
\"小掌事这是要去江南?\"刘公公指甲盖刮过笺上\"北境采风\"四字,浑浊眼珠突然亮了亮,\"北境那地儿风大,灶火都烧不旺......\"
\"江南的笋鲜,北境的羊腴。\"苏小棠垂眸替他续茶,茶盏与瓷盘相碰的脆响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天膳阁要做的是天下人的菜,自然得尝遍四方本味。\"
刘公公的目光在她耳后朱砂痣上顿了顿,忽然笑出满脸褶子:\"得嘞,老奴这就替掌事呈上去。\"他袖中滑出个锦盒推过来,\"三公子今早差人送来的,说是北境天冷,让掌事添件斗篷。\"
锦盒打开时,狐毛的暖香裹着雪缎翻涌而出。
苏小棠指尖触到里衬的暗纹——是陆明渊私印的玄鸟,尾羽处还绣着极小的\"安\"字。
她将锦盒扣上时,瞥见刘公公正用帕子擦案几,帕角露出半枚玄鸟火漆印。
原来他早替她铺好了路。
出城那日,陆明渊的马车候在角门。
他倚着车辕,月白锦袍外罩了件玄色大氅,发间玉冠被北风吹得微斜。
见她过来,他抬手抛来个铜铃:\"这是暗桩的信鸽铃,摇三下,半炷香内必有人到。\"
苏小棠接过铃,铜身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她望着他眉峰间未褪的青黑,忽然想起昨夜书阁里他摊开的北境舆图,烛火将他眼底的血丝照得分明:\"密坊在雁鸣镇,镇东头'福来居'是暗桩。\"
\"我知道。\"她将铜铃塞进衣襟,\"你昨夜说了七遍。\"
陆明渊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斗篷领,指腹擦过她耳后的朱砂痣:\"小棠,北境的雪比京中冷三倍。\"他的声音低下去,像片落在她心口的雪,\"若看见不该看的......\"
\"我要找的,就是不该看的。\"苏小棠打断他,仰头时睫毛扫过他下颌,\"我娘临终攥着银勺说'护好',可她到死都没说护什么。
现在有人递钥匙,我总得试试。\"
他的手指在她后颈顿了顿,最终只是替她系紧斗篷绳结:\"戌时前必到雁鸣镇。\"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远时,苏小棠掀开车帘回望。
陆明渊的身影已缩成点,却仍站在原地,像株扎根的树。
她摸了摸怀里的铜铃,忽然想起他昨夜说的\"灶神火窟\",喉间的铁锈味更重了。
雁鸣镇的风裹着羊膻味扑来那日,苏小棠正蹲在福来居后巷洗羊肚。
她换了身靛青粗布衫,鬓发用草绳随便扎了,腕子上沾着洗不净的羊油——这是陆明渊暗桩教的伪装术:要让所有人觉得,这不过是个会颠勺的粗使厨娘。
\"小苏啊,来搭把手!\"灶房里传来王老头的喊喝。
福来居的老掌柜总板着张脸,可前日她替他炒了盘葱爆羊肉,他尝了第一口就把锅铲塞给她:\"你这手活计,在我这委屈了。\"
此刻他正扒着门框瞪她,皱纹里沾着面渣:\"地窖新到的腌菜坛子裂了,你去把那口破灶挪挪,省得占地方!\"
地窖的霉味裹着潮湿的土腥气涌来。
苏小棠拎着油灯往下走,木梯吱呀作响,照见墙角堆着半人高的酱菜瓮。
她绕过发黏的砖地,刚要去搬那口黑黢黢的旧灶,灯芯突然\"噼啪\"爆响——灶身刻着的四个篆字,在火光里烫得她瞳孔收缩。
\"棠火归墟\"。
她的指尖颤抖着抚过那四个字,凸起的纹路与《棠火食经》卷尾的拓印分毫不差。
记忆突然翻涌:十二岁那年替夫人熬药,在母亲箱底偷翻过半本残书,书脊上的烫金二字,正是\"棠火\"。
\"小苏?\"头顶传来王老头的喊声,\"挪得动不?
需不需我搭把手?\"
苏小棠猛地缩回手,将油灯往怀里拢了拢。
她听见自己用最寻常的语气应着\"使得\",可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这口灶,和母亲箱底那半本残书,和北境密坊的\"火种\",和陆明渊说的\"灶神火窟\",全在她脑子里串成了线。
当晚掌灯时分,苏小棠蹲在灶房烧火。
王老头叼着烟袋蹲在她旁边,火星子在暮色里明明灭灭:\"那口破灶是我接手福来居时就有的,听老辈说,早年这镇子里的厨娘都爱去那灶上祭灶神......\"
她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星子噼啪炸响:\"祭灶神?\"
\"说是灶神的火能尝出菜的本味。\"王老头吧嗒着烟袋,\"后来不知怎的起了场怪火,烧了半条街,那灶就被封在地窖里了......\"
夜风掀起门帘,吹得灶火忽明忽暗。
苏小棠望着跳动的火焰,想起自己的\"本味感知\"——每次用能力时,后颈总像被什么烫着,和这灶上的纹路触感,竟有几分相似。
更夫敲梆子的声响传来时,她擦了擦手起身:\"掌柜的,我去茅房。\"
王老头挥了挥手,烟袋在暮色里划出红点。
苏小棠绕过前堂的酒客,脚步虚浮地往地窖走。
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得\"棠火归墟\"四个字泛着冷光。
她摸了摸怀里的银勺——母亲临终塞给她的那把,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今夜,她得看看这灶里,究竟藏着什么。
地窖的霉味裹着潮湿的土腥气漫进鼻腔,苏小棠的手指在灶身\"棠火归墟\"四个字上轻轻摩挲。
她摸了摸怀里发烫的银勺——母亲临终时攥着这把勺子说\"护好\",此刻金属的温度几乎要灼伤皮肤。
后颈突然泛起熟悉的灼痛,她深吸一口气,闭眼前最后望了眼气窗外的月亮,那光像把淬了冰的刀,悬在头顶。
\"本味感知\"发动的瞬间,后颈的灼痛如沸水漫过脊椎。
苏小棠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额头抵着灶壁,冷汗顺着鬓角滴进衣领。
她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每跳一下,体力便像被抽走一缕——这是第三次在一日内使用能力,可此刻她顾不上了。
灶身的纹路在感知里活了过来。
粗糙的陶土下藏着细密的火痕,像无数条赤练蛇盘绕着往灶心钻。
苏小棠的意识被拽着往深处坠,直到触到一团温热的气息——是艾草混着糖霜的甜,是十二岁那年替母亲熬药时,她藏在药罐底下的蜜饯香。
\"阿娘?\"她喉间溢出破碎的呢喃,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那团气息裹着她,像母亲当年在冬夜替她捂手的温度,又带着几分焦糊的烟火气,像极了母亲灶房里总烧糊的锅巴。
苏小棠突然想起,每次用\"本味感知\"后喉间的铁锈味,原来不是体力透支,是这团火在啃噬她的魂魄。
\"咚——\"
脚步声撞破地窖的寂静。
苏小棠猛地收回感知,后颈的灼痛瞬间暴涨,眼前泛起金星。
她踉跄着扶住灶沿,银勺\"当啷\"掉在地上,慌忙弯腰去捡时,额角重重磕在灶角,血珠顺着眉骨往下淌。
\"小苏?\"
王老头的声音混着木梯吱呀声传来。
苏小棠迅速抹了把脸,将银勺塞进袖中,转身时顺手用围裙擦了擦灶身——她刚才太过专注,竟没发现指尖在陶土上抠出了几道白痕。
地窖口的光被遮住大半,王老头的身影裹着烟袋味挤进来。
他没打灯笼,月光从气窗漏下,照见他平日板着的脸此刻松得像团发面,眼角的皱纹里浸着水光:\"我就说这灶不该封,到底把你等来了。\"
苏小棠后退半步,后腰抵着冰冷的酱菜瓮。
她看见王老头的手在抖,烟袋杆撞在门框上,\"咔\"地断成两截。
他从怀里摸出块羊脂玉牌,玉面被摩挲得发亮,递过来时手腕上的老年斑跟着颤:\"你娘走前三个月,托人给我带了封信。
她说'若有个扎草绳的姑娘来雁鸣镇,让老哥哥把这个交给她'。\"
玉牌入手沁凉。
苏小棠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小字:\"棠火不灭,魂归九泉。\"八个字刻得极深,像用刀剜进玉里的。
她突然想起《棠火食经》残卷末尾的拓印,那些她一直以为是装饰的云纹,此刻在记忆里连成\"火灵\"二字。
\"火灵?\"她脱口而出,声音发颤。
王老头蹲下来,用断了的烟袋杆拨拉地上的银勺。
勺柄内侧刻着朵极小的棠花,和玉牌背面的纹路一模一样:\"五十年前,我跟着你外婆学厨。
她总说'棠火夫人'不是名号,是命。
灶神选了咱们苏家的闺女当火灵,用本味引动灶火,可这火......\"他喉结动了动,\"是要拿魂魄当柴烧的。\"
苏小棠的指尖掐进玉牌边缘,凉意顺着血脉往心口钻。
她终于明白,为何每次用\"本味感知\"后会体力透支,为何后颈总像被火烫——那不是能力的代价,是火灵在燃烧她的魂魄。
母亲临终时攥着银勺说\"护好\",护的根本不是什么秘密,是她这条被灶神盯上的命。
\"你娘最后那封信里说,她把火灵之力封在灶里了。\"王老头的声音突然哑了,\"可她不知道,这火灵是血脉里的东西,封得住一时,封不住一世。
你用了三次能力,对吧?\"他抬眼看向她,\"后颈的灼痛是不是越来越久?\"
苏小棠下意识摸向后颈,那里的皮肤烫得惊人。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地窖陷入黑暗。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像漏了气的风箱。
王老头的手突然覆在她手背,粗粝的掌心带着灶灰的触感:\"你外婆说,棠火夫人的命是轮回。
上一任断气前,火灵就钻进下一任血脉里。
你娘走时,你才八岁......\"
\"所以我的能力不是意外。\"苏小棠打断他,声音轻得像片雪,\"是她死的时候,火灵钻进了我身体里。\"
王老头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手背。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咚——咚——\",敲得人心发慌。
苏小棠望着气窗外重新露出的月亮,忽然想起陆明渊昨夜说的\"灶神火窟\",想起他反复叮嘱\"若看见不该看的\"。
原来他早知道,只是没告诉她。
\"回京城吧。\"王老头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土,\"你娘在地窖灶膛里留了本笔记,藏在第三块砖底下。
明早我让人帮你装进行李。\"他转身往梯子走,又停住脚,\"小苏啊,这火灵的命......\"他摇了摇头,\"你外婆说,逃不掉的。\"
木梯的吱呀声消失后,苏小棠缓缓蹲下,手指抠住第三块砖的缝隙。
砖下的黄绸包还带着当年的温度,她揭开时,一张泛黄的纸飘出来,是母亲的字迹:\"阿棠,若你看到这封信,说明火灵已认主。
记住,棠火不是诅咒,是传承。\"
地窖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气窗哐当响。
苏小棠将玉牌和黄绸包塞进怀里,站起身时眼前发黑。
她摸了摸后颈,那里的灼痛像团活物,正顺着脊椎往头顶爬。
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她第一次生出恐惧——原来她以为的逆袭,不过是站在轮回的起点。
次日清晨,福来居的马车驶离雁鸣镇时,苏小棠摸了摸怀里鼓囊囊的包裹。
里面有母亲的笔记、王老头给的玉牌,还有地窖灶膛里取出的半块焦黑木片——上面刻着\"下任火灵,当以魂引火\"。
她望着车外飞掠的雪色,喉间的铁锈味又涌了上来,这次她没擦,只是将包裹按得更紧。
回京后,她得把这些线索全摊在书桌上,一盏一盏灯熬着,把所有的因果都理清楚。
可此刻,她忽然想起陆明渊昨日在城门口说的\"若看见不该看的\",想起他眼底未褪的青黑。
或许,有些答案,他比她更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