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厨里热气直往脸上扑,刘楚玉第三次掀开蒸笼,手指被烫得一缩。
身后传来嗤笑声,青花瓷盘里歪歪扭扭的梅花酥 “咚” 地磕在案板上。
“瞧这模样,南蛮子做的点心就是上不了台面。” 扎绿头绳的小丫鬟故意大声说,“王爷最讨厌甜腻的东西了。”
刘楚玉盯着手背上被烫红的皮肤,又看看糕点裂开的缝,抿了抿唇没说话。
这是她照着旧书里的方子,熬了三个时辰的蜂蜜馅,明明沈曦的贴身侍卫说过,王爷就好江南甜糕这口。
管事嬷嬷在一旁冷哼:“公主别白费力气了,王府规矩,王爷从不吃外人做的东西。”
天快黑时,刘楚玉抱着食盒站在书房外。
屋里传来沈曦说话声:“这地方得再加三营人……”
南风抱着剑守在书房外,见刘楚玉端着食盒走来,立刻上前两步拦住:“公主,王爷正在议事。”
听到公主两字,书房内沈曦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窗纸上映着那道熟悉的剪影,让他唇角不自觉扬起。
副将正在禀报军情,却见王爷突然盯着窗外出神,眼底映着跳动的烛光,像是寒潭里落进了星子。
“让她进来。”
南风还没来得及通报,书房门就从里面打开。
刘楚玉端着食盒愣在原地,指尖还沾着些许面粉。
她今日特意换了件绿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步摇,像是把江南春色带进了肃杀的北地王府。
“王爷……”她刚开口,就听见有位副将冷笑:“宋人女子就是不懂规矩。”
沈曦眸光一沉,却见刘楚玉已经俯身行礼,将食盒轻轻推到他案前。
掀开盖子时,她“不小心”露出红肿的指尖,上面还留着几个烫出的水泡。
“难吃得要命。”沈曦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以后别做这些无用功。”
刘楚玉:“王爷没吃怎么知道?”
沈曦冷着脸道:“本王一眼就能看出来。”
旁边,副将们交换着讥讽的眼神。
刘楚玉也不与他多做争论,垂眸行礼退下,转身时步摇轻晃。
等那抹绿色身影完全消失,沈曦缓缓抓起一块糕点。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咬了一大口,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竟比御赐的蜜饯还甜三分。
“王爷!”副将刘辉慌忙阻拦,“这宋女?”
“闭嘴。你们应当称她一声公主殿下或者王妃。若是再口出狂言,休怪本王军法伺候。”
他慢条斯理舔掉指尖的糖霜,将案上舆图一推,“今日就到这儿。”
众人退下时,最后看见的是王爷对着半块残破的梅花酥出神的模样。
他冷峻的眉目映着烛火,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南风守在门外,听见里头传来轻微的咀嚼声。
直到一更梆子响,书房灯还亮着。
*
库房里,刘楚玉踮着脚尖去够那匹月白云纹锦时,身后传来管库婆子刻意的咳嗽声。
“到底是宋人,专挑不吉利的颜色。”婆子把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咱们王爷自打八岁起,就再没穿过白色。”
刘楚玉的指尖顿在锦缎上。
她想起沈曦那张过分俊美的脸,若换上白衣,定如玉山倾雪,比建康城那些涂脂抹粉的世家公子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公主别白费心思了。”绣房的大丫鬟倚着门框嗑瓜子,“去年柔然送来十二个绣娘,用金线绣的战袍王爷看都没看就赏给马夫了。”
“是么?那一定是她们绣得不好。”
众婆子:“……”
刘楚玉无视她们神情,轻轻抚过锦缎,转头浅笑,“劳烦姐姐帮我取顶上的云纹锦,要完整一匹,别拿次货糊弄我。”
她说着摘下腕上的翡翠镯子塞过去,动作优雅又强势,让人想起她终究是宋国最尊贵的公主。
两日后
沈曦在书房发现案头多了个包袱。
展开是件月白长衫,衣领袖口绣着精致的青竹纹,不是北地惯用的粗犷样式,而是江南特有的清雅针法。
他下意识抚过衣襟,神色一怔。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在灯下为他缝制春衫的样子。
那时他还不是人人畏惧的杀神,只是沈家最受宠爱的小公子,穿着浅色衣衫在杏花树下习武,连路过的小丫鬟都会红着脸多瞧两眼。
后来一场大火烧尽了沈府,也烧死了为他裁衣的人。
从此铠甲代替了绫罗,鲜血染透了白衣。
再没人记得,北魏最锋利的刀,也曾是个会为一件新衣欢喜整夜的少年。
“啪嗒。”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在衣襟上。
翌日天刚亮,刘楚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南风捧着描金木匣站在门外,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王爷说……既然公主这般喜欢做针线活……”
他刻意提高了声调,好让院中竖着耳朵偷听的仆役们都听清,“就让公主把这些边角料做成衣裳。”
刘楚玉接过木匣,指尖触到匣中柔软如云的鲛绡纱时微微一颤。
这哪里是什么边角料?
分明是价比黄金的上等衣料,连宫里都难得一见。最上面还摆着一盒进贡的金创药,药膏上细细雕着并蒂莲纹。
刘楚玉抬头对南风莞尔一笑:“替我谢过王爷。就说……”她故意顿了顿,声音清亮得足以让院中每个人都听清,“这些碎布正好够做两身衣裳,一件月白的,一件鸦青的。”
转角处的沈曦呼吸一滞。
月白是他年少时最爱的颜色,鸦青则是他现在常穿的色调。
她竟连这样的细节都注意到了……
南风目瞪口呆地看着公主转身进屋,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香风。
他偷偷瞥向转角,只见自家主子仍站在原地,素来冷峻的眉眼此刻柔和得不可思议,唇角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一刻,沈曦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单单是喜欢她,而是想拥有她。
她就像一束光,悄无声息地照进他冰封多年的心底,让他重新记起原来自己也是会期待有人为他裁衣,会为一句温柔的话语心头发烫的凡人。
而满院的仆役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眼中冷酷无情的王爷,此刻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
“你们瞧见没?王爷今儿个还是穿着玄色锦衣。”几个小丫鬟躲在回廊拐角,捂着嘴偷笑,“那位宋国公主做的月白长衫,听说在箱底压着呢!”
“可不是嘛!”圆脸丫鬟撇撇嘴,“昨夜我亲眼看见王爷把那件衣裳塞进最底下的樟木箱,还上了三道锁呢!”
“要我说啊!”年纪最小的丫鬟压低声音,“王爷分明是嫌她手艺差,又不好明说。你们想想,咱们王爷什么时候穿过那么素净的颜色?”
“嘘……”鹅蛋脸的丫鬟低声嘟囔:“今早,我瞧见王爷赏赐的匣子里都是些烂边角料,王爷分明是拿她当绣娘使唤呢!”
几人正说得起劲,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厉喝:“作死的小蹄子!也敢议论主子!”
周掌事阴沉着脸走过来,手里的鸡毛掸子狠狠敲在栏杆上,“没见王爷把多嘴的李嬷嬷打发去洗马厩了?再嚼舌根,把你们统统配给马夫!”
小丫鬟们吓得脸色苍白,顿时作鸟兽散。
周掌事望着她们逃窜的背影,眼神复杂地转向西厢房,那里窗前亮着灯,隐约可见刘楚玉娇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