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林念早已回房睡下。
我却坐在那张冰冷的石凳上,一夜,无眠。
脑海中两个念头,在反复地交战。
见,还是不见?
理智告诉我,不见,是最好的选择。
我与星隐谷的因果,早已在我自封修为离开的那一刻便斩断了。
如今的我,虽然恢复了修为,甚至,比从前更强。但,我的道已经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心怀天下想要“逆天改命”的护国真君。
我的张扬其实是对凡间的不利,凡间应忘了有我这样的人,所有事来源于他们,也必须要他们自己去体悟和解决(至少应让他们认为是这样)。
我只需要顺其自然,水利万物而不争,默默地在后面做一个安静的守护者。
守护,这江南小镇的一方安宁。
守护,林念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
去见她只会节外生枝。将我重新拖入那早已厌倦的江湖纷争之中。
可是……
情感上,我却无法做到如此绝情。
我忘不了,在我被天道反噬,沦为废人,众叛亲离(自我感觉)之时,是她不离不弃地,守在我的身边。
我忘不了,她握着我的手,将自己那微弱的灵力,渡入我体内时,那充满了担忧与执着的眼神。
我忘不了,当我用最恶毒的言语伤害她,将她推开时,她那张瞬间血色尽褪的绝望的脸。
这八年来,我时常会在午夜梦回时,被那张脸惊醒。
然后,一个人,坐到天亮。
那份愧疚,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底。
如今,她就在离我不过几百步之遥的地方。
我若,就此装作不知转身离去。
那我,与前世那个为了自己所谓的“大道”,而对月华的痛苦,视而不见的“星陨”又有什么区别?
那我这八年的凡尘历练,这刚刚才勘破的心魔,岂不都成了一个笑话?
天,渐渐亮了。
当第一缕晨曦,照进小院时。
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要见她。
不是以“林清扬”的身份,去续什么前缘。
而是以“林凡”的身份,去还一份迟到了八年的亏欠。
我要守护过去,守护现在,然后在守护中超越,获得逍遥自在!
我没有告诉林念。
在他去学堂上课后,我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儒衫。
我将我那夹杂着几缕银丝的长发,用一根布带松松地束在脑后。
然后,我走出了小院,向着“忘忧茶馆”走去。
今日的茶馆,与往常并无不同。
依旧是,人声鼎沸茶香四溢。
我走进茶馆,目光,在堂中扫视了一圈。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就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
一个人,一壶茶,一把用粗布包裹着的长剑。
她还是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裙。
八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她的容颜依旧清丽如昔。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如霜雪般的清冷与沉静。
她的修为也精进了许多。已然,是金丹后期的境界。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
缓缓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那一刻,整个茶馆的喧嚣都仿佛在瞬间离我远去。
我的眼中,只剩下她那双清澈如秋水般的眸子。
她的眼中,也只剩下,我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她的瞳孔,先是微微一缩。
随即,掀起了一场剧烈的风暴。
有,难以置信。
有,积压了八年的怨。
有,无尽的委屈。
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
她的嘴唇在颤抖。
她的身体也在颤抖。
她想要站起来。
她想要像从前一样扑到我的怀里。
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只是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那早已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
我看着她,心中那根 “愧疚”的刺,狠狠地又扎了一下。
我缓缓地向她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
我走到她的面前,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姑娘,”我开口声音平静却又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你是在等我吗?”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她那即将喷发的火山之上。
她眼中的狂喜,瞬间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刺骨的失望。
她看着我,看着我这张,她思念了八年的脸,看着我眼中那份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疏离。
她笑了。
那笑容,充满了自嘲。
“是啊。”她缓缓地靠回椅背,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我在等一个故人。”
“只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位,仙风道骨的林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都像针扎在我的心上。
她,在怪我。
怪我,这八年杳无音信。
怪我,此刻,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我,无言以对。
因为,她怪的都对。
茶馆里,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邻桌茶客的谈笑声,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声,不时地传过来,显得格外的刺耳。
最终,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星隐谷……还好吗?”我问。
问出这句话,我的心揪了一下。
“好,也不好。”柳如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黯淡的阴影,“当年,你走后。联盟死伤惨重。李玄风前辈剑心受损,闭了死关。志诚大师佛心蒙尘回了白马寺,再未出世。青城……也元气大伤。”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但我却能从她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感受到她心中,那压抑着的巨大的悲痛。
“清玄观,”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秋云师姐接了你的观主之位。她做得很好。将观里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张凌师弟在你走后第三年,便一个人下了山。他说要去走一走你曾经走过的路。这些年,偶尔会寄回书信报一声平安。”
“陈默师弟依旧守着他的药圃。只是变得更沉默了。他炼的丹药效越来越好。只是,再也炼不出能治‘心病’的药。”
“秋燕师妹……她,恨你。”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她恨你,不告而别。她恨你,将所有的担子都丢给了我们。”
“所以,她也走了。去了东海,说是要去找那头玄冥巨鳌的后代练剑。”
我静静地听着。
我的手,在桌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指甲,早已刺破了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那你呢?”我看着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还好吗?”
柳如烟,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中,那层坚冰般的外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滴,滚烫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
滴在了,那杯早已冰冷的茶水里。
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