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休,范家大宅。
距离张家口那场不欢而散的密会,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屋外寒风如刀,切割着冬日的寂寥。
屋里烧着银霜炭,暖意融融。
可范永斗翻着手里的账本,却怎么也静不下心。
账面上的流水进项,平淡得让他莫名地有些发慌。
太正常了。
正常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他派往宣大、京城方向的信鸽,不是被鹰叼了,就是被风吹丢了,十只里能飞回来一只都算祖宗保佑。
就算是飞回来的,信上的内容也空洞得像傻子写的客套话。
“一切安好,勿念。”
安好个屁!
范永斗站在窗边,看着自家那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庭院。
明明还是那个院子,他却总觉得暗地里有无数双眼睛,像盯着茅房里的蛆一样盯着他。
管家弓着腰来报,说这两天宅子外头,多了些不三不四的货郎和乞丐。
一个个贼眉鼠眼,怎么赶都赶不走。
范永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人把护院都撒出去,把墙头加高。"
可心底那点不安,却像滚油遇水,猛然炸裂,再难平息。
坏消息接踵而至,像是约好了似的。
派去张家口的心腹,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脸白得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
“东家!不好了!张家口的‘聚源号’被围了!”
“一队官兵,不认识的兵!说是盘查违禁品,把咱们的掌柜和账房先生都‘请’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小的……小的是趁乱从狗洞里钻出来的!”
紧接着,太原府的加急信鸽也到了,信纸上的字迹潦草得像鸡爪子刨的。
“太原城里气氛不对,巡街的兵多了好几倍,全是生面孔!”
“跟咱们交好的那几个卫所的丘八,不是说病了,就是说奉命调离了!”
“王家在城外那几个藏货的黑仓,好像被人画了圈!”
最要命的,是京城里那位通天的“关系”送来的一张小纸条。
上面只有八个字。
“风紧,噤声,勿动,自求多福。”
然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其他七家的家主,此刻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天八百遍地派人来问范永斗,到底惹了哪路神仙。
靳良玉那老东西,话里话外,更是把屎盆子往他范家头上扣。
府里的气氛也越来越诡异。
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厮,早上提着篮子出门,晚上连根毛都没回来。
夜里巡更的家丁,赌咒发誓说听见屋顶上有猫走路的动静,可上去一瞅,连个鬼影都没有。
厨房的大师傅,甚至在米缸后面,发现了一个来路不明的、沾着黄泥的脚印。
范永斗眼窝深陷,手里的两颗玉球转得快出了火星子。
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脑子里就一个名字在来回转悠。
朱启明!
这个戴面具的王八蛋,到底想干什么?
那个叫卢象升的愣头青,又死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还不动手?
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比一刀砍了他还难受。
他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蜘蛛网里的苍蝇,那些看不见的丝,正一圈一圈地把他缠得越来越紧。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来了。
那条通往关外的、最隐秘的走私小道,断了。
派去看守联络点的十几个精锐护院,人间蒸发。
派去查探的心腹,只在现场的泥地里,捡回来几片被血浸透的、绣着飞鱼的烂布头。
锦衣卫!
范永斗的后路,被彻底斩断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又一个噩耗传来。
卢象升,那个他一直没放在眼里的愣头青,突然出现在大同!
他以“点验军务、整肃边防”的名义,带着一队标兵,闪电般接管了大同的城防!
大同,彻底成了别人的天下!
府里的人心,彻底散了。
有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仆役,半夜偷偷摸摸收拾细软想跑路,被范永斗当场抓住,活活打死在院子里。
血腥味混着寒风,让整座大宅更像一座鬼气森森的坟墓。
范永斗一个人站在空旷阴冷的花厅里。
门窗明明关得死死的,他却感觉四面八方的墙壁都在朝他挤过来,把空气都抽干了。
他甚至能听到那只无形的“乾坤袋”布料收紧时,发出的“沙沙”声,听得他牙根发酸。
朱启明!
这个名字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明白了,那王八蛋就是在玩猫捉老鼠!
他就是要看着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一步步走向绝望,最后活活疯掉!
“啊——!”
极度的恐惧,瞬间化成了疯狂的怒火!
范永斗双眼血红,猛地将手里的玉球狠狠砸在地上!
“啪!”
玉屑四溅!
“来人!”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
“把所有护院、死士都给老子叫来!发家伙!”
“把库房里那批给主子们备下的火药、火铳,全他娘的拿出来!”
“守住大门!守住墙头!谁敢闯进来,就给老子往死里打!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动我范家一根汗毛!”
“管家!”
“立刻!马上!带人去密室!把所有的账本、信件,特别是跟关外那些,统统给老子烧了!”
“一张纸片都不许留!烧!快给老子烧!”
他一把拉过身边最信任、武功也最高的死士,将一枚代表家主信物的玉扳指,死死塞进对方手里。
“你!”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从那条只有我知道的密道走!去……去关外!”
“找主子!告诉他,范家完了!是朱启明干的!”
“请他看在咱们送了那么多粮食铁器的份上,务必发兵!入关!给咱们报仇!”
“快滚!”
火光在范家后院的密室冲天而起。
手持刀枪的家丁护院,乱哄哄地冲向各自的岗位。
那个被寄予最后希望的死士,身影刚刚消失在密道口的黑暗中。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范家那扇包着铁皮的厚重朱漆大门,被一根巨大的撞木,硬生生给撞得粉碎!
“锦衣卫奉旨办差!跪地者生!持械者死!”
骆养性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如同晴天霹雳,在范家大宅上空炸响!
火光映照下,无数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和劲弩的锦衣卫,如黑色潮水般涌入!
盔甲铿锵,杀气冲天!
几乎同时,宅院四周高高的围墙上,屋顶的飞檐上,密密麻麻冒出了无数手持强弓硬弩的边军士兵!
黑洞洞的箭簇在火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将整座范宅围成了一个铁桶!
卢象升那张冷峻如铁的面孔,出现在被撞碎的大门口。
密室方向传来一阵短暂的打斗声和惨叫,接着是火焰被水浇灭的“嗤嗤”声。
管家和他手下那帮烧账本的家伙,被几个锦衣卫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
范永斗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如同神兵天降的官军。
看着那被瞬间扑灭的火堆。
看着那个刚刚关闭的密道口,已经被十几张上弦的弓弩死死指着。
他精心准备的武装反抗,在真正的官军面前,脆弱得就像一个笑话。
他最后的希望,显然也只是对方早已布置好的一个陷阱。
范永斗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
手里剩下的那只玉球,“啪嗒”一声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
他张口欲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只有“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那只“乾坤袋”,终于收紧到了极致。
一双皂色官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冰冷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范永斗费力地抬起头,最后看到的,是骆养性腰间悬挂着的一个小巧的皮囊。
那皮囊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芒,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狰狞的飞鱼。
乾坤袋。
原来,这只让他窒息的“乾坤袋”,从一开始,就已经为他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