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化扒着远望筒的铜沿儿,眯眼望向血色弥漫的战场。
虽说没杀得酣畅淋漓,但瞧着多尔衮行营周遭横七竖八的敌尸,心里也算熨帖——
尤其那道正对山岭的方向,敌兵像割麦子似的倒了一片,枪管发热的连珠铳功不可没。
一百二十箱里的一千二百框铳弹砸得山岭腾起青烟,六万枚铅丸咬穿甲胄的声响犹自回荡在耳道。
加农钢炮震得地皮发颤,二十轮齐射掀进千枚铁丸,惊得林子里的号枭扑棱着掠过硝烟。
十一枚离合地雷在马蹄下炸成齑粉,黑红色的血沫子溅得离着三里地的中军帐帷子都发黏。
方正化捏着远望筒的手指突然顿住——十万两雪花银就这么打了水漂?
那些白花花的纹银熔了能铸半座张家口堡,此刻却化作青烟、化作血水,顺着山沟沟渗进了黑土地里。
他喉结滚动,盯着远望筒里星星点点的火把,忽然觉得后槽牙酸得厉害,仿佛嚼碎了十斤带皮的青杏。
怪不得曹化淳从兴和回来后,整日里长吁短叹——
如今自己打了几场仗,只见粮秣兵器像流水般往外淌,却连个铜板的进项都没见着,这仗入不敷出,主子会不会扣咱家的功勋啊?
可眼下这战场,比乱葬岗子还难拾掇。
头回打扫通道时,好歹捡了几杆锈枪和几张缺角的皮甲,到第二回再去,尸身叠得比城墙还高,脚都没处下。
第三回更绝,一场震天雷的盛宴,刀枪剑戟全埋进了泥汤里,哪怕扒拉三天,或许连个枪头都没法摸着。
至于第四回……方正化望着远处阴沉沉的山梁,手里的马鞭无意识地敲着靴筒——
就算有胆子摸下山,谁知道多尔衮那老狐狸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风卷着残旗掠过耳畔,他忽然觉得这仗打得忒憋屈,活像拿金叶子往粪坑里扔,听个响儿都难。
多尔衮的马队到底还是折返了,只不过是在一日后。
毕竟行营里堆着半人高的军册密报,粮草辎重扔得满地都是——
真要撒手不管,八旗儿郎怕是没走到榆木川就得啃树皮。
头批哨探像耗子似的溜进战场,背着文书匣子、扛着粮袋连滚带爬往回跑。
直到探马爬上山岭后,见到折断的树木,早已没有人存在,才去回报,明军早已撤走,大营里才敢倾巢而出。
数百号旗兵举着灯笼涌进山谷时,月光正把遍地狼藉照得发白,连多尔衮的鎏金马鞍都滚落在血泥里,方才确定明军根本就没有下山打扫战场。
士兵们扒开焦土找同袍,却翻出半截尸体,另一半怎么也无法找到。
有人抱着烧掉一半的粮车号啕大哭,有人对着战马尸体发怔。
夜风卷着撕碎的军旗掠过山坡,旗角扫过某具尸体腰间的荷包,露出半截磨得发亮的银锁——
那是临出征时额娘塞给他的\"长命百岁\"。
哭声混着咬牙切齿的咒骂在山谷里回荡,比夜枭的啼叫还要瘆人……
三月十七日拟就给左良玉的圣旨,次日方送出。
原六日可抵九江城府的八百里加急,因驿站裁撤竟耗双倍时辰,直至三月三十日才磕磕绊绊送到。
左良玉捏着明黄圣旨三叩九拜,眼角却不住往传旨太监身上扫。
假作关切宫中琐事,实则想探些虚实——哪料问得口干舌燥,太监只知道诺诺称是,连乾清宫近日换了几盆水仙都答不上来。
原来王承恩早留了心眼,偏不遣司礼监亲信,偏走外卫调的无名小卒,任他左良玉磨破嘴皮子,也撬不出半分宫闱秘事。
传旨太监前脚刚走,左良玉后脚就召来儿子左梦庚、监军御史黄澍、副将马士秀和总督袁继咸密议。
明黄圣旨往檀木桌上一摊,几双眼睛便凑了上去。
待众人看完,左良玉捻着胡须扫过众人:
\"诸位怎么说?\"
左梦庚率先开口:
\"不如先遣细作北上直隶探探虚实,等摸清楚局势再做计较。\"
话音刚落,监军御史黄澍便轻咳一声——他毕竟顶着内监头衔,如今局势混沌,哪敢轻易站队?
只含糊道:
\"朝廷深浅难测,还是谨慎为上。\"
总督袁继咸却拍了拍桌沿:
\"出兵倒是可以出兵,\"
他压低声音,目光往窗外瞥了瞥,
\"但九江城里指不定藏着多少番子锦衣卫,咱只需虚晃一枪做做样子。\"
副将马士秀本就以左良玉马首是瞻,当即抱拳道:
\"末将全凭大帅吩咐。\"
左良玉盯着烛火跳动的光影,手指有节奏地叩着桌案。
窗外夜风卷着落叶扑在窗纸上,恍若无数只急切抓挠的手。
他忽然想起今早探马来报,说长江水面多了几艘挂着漕运旗号的商船——也不知是哪家的\"生意\",又装着些什么\"货物\"。
左良玉的指节叩着\"余部\"二字,烛影在他眼角皱纹里晃出细碎金光。
上回崇祯急诏勤王,他推说\"九江粮道受阻\"按兵不动,这回圣旨在\"余部\"二字上墨迹洇得发暗,倒像块浸了水的黄裱纸,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闯军主力早往宣府镇去了,哪来这许多余部?\"
左梦庚手指敲着砚台边缘,墨汁溅在\"扫灭\"二字上,晕成团可疑的阴影。
监军御史黄澍突然往前倾了倾身子,尖细嗓音里带着试探:
\"莫不是...朝廷想借咱的刀,除些别的东西?\"
袁继咸往椅背上一靠,靴跟碾着砖缝里的草屑:
\"前儿个布政使司送来的塘报,说湖广巡抚衙门忽然增了许多陌生面孔,大帅可曾听说过?\"
马士秀握刀的手无意识收紧,刀柄上的鎏金吞口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午门城楼上那对盯着文武百官的石狮子。
左良玉忽然笑出声,指腹碾过\"余部\"二字,墨迹蹭在掌心成道淡痕:
\"当年熊廷弼经略辽东时,最爱说'余孽未靖'。后来嘛...\"
他拖长尾音往窗外看,月光正把辕门外\"帅\"字旗撕成两半,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飘在风里。
“后来嘛,湖广成了大顺地盘,哪里还有巡抚衙门?”
大顺军三月已经兵临宣府的消息早就传至江南,可十八日送出的圣旨却只字不提勤王。
反令左良玉挥师湖广——这蹊跷劲儿比三伏天喝了冰碴子还让人后背发寒。
湖广虽称\"九省通衢\",但李自成正攥着宣府这柄利剑悬在崇祯脖子上,哪会为个湖广松爪子?
除非...左良玉指尖摩挲着塘报边缘,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宫里传出的流言:
说崇祯夜观星象,见紫微星旁有客星犯位,竟在乾清宫摆了七日北斗灯禳灾。
如今这道圣旨,倒像是把湖广当成了替死鬼的\"客星\",想拿左家军当棋盘上的卒子,硬往李自成牙缝里塞楔子。
可宣府到底出了什么幺蛾子,莫非是城防稳固,挡住了大顺的军队,崇祯哪来闲心管湖广的\"余部\"?
莫不是...他猛地抬头,看见袁继咸眼底闪过的惊疑——传闻中那个\"天子守国门\"的崇祯,该不会真打算学唐玄宗避蜀的老路?
烛花突然爆响,火星子溅在\"扫灭闯军余部\"的朱批上,像极了午门血案时喷在黄绫上的几点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