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妃们看着这父慈女孝的场面,竟一时忘了礼法。
张皇后望着皇帝眼角的笑纹,忽然觉得,这位总爱躲在西苑的乾德皇帝,或许比她们想象中更懂得怎么当父亲。
而此刻的乾清宫,混战已近尾声。
钱谦益被人架着往外拖,朝服前襟沾满尘土,嘴里还在喊“陛下会为我们做主”;
陈演和魏德藻背靠着柱子喘气,看着满地狼藉,忽然同时打了个寒颤——
他们这才想起,皇帝答应得那么痛快,说不定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快……快写罪己疏!”
陈演抓过魏德藻的手,
“就说臣等糊涂,六条建议全是错的,求陛下收回成命!”
魏德藻连连点头,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这满殿的算计与惶恐。
威龙不知何时进来,蹭地跳上长平公主的膝头,吓得她“呀”了一声,却反手抱住了猫。
朱有建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
管他朝堂上闹得多凶,至少在这里,他能让自己的孩子笑得踏实。
正月二十六的雪刚停,紫禁城的角楼还浸在霜色里,朱有建已带着一群孩子涌到午门广场。
六辆雪橇车并排停着,车厢里裹着厚厚的狐裘,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车檐上为什么有铃铛呢?”
十二岁的朱慈炯扒着雪橇边,棉袍的下摆扫过雪地,沾了层白霜。
太子朱慈烺虽绷着脸,却忍不住用靴尖踢了踢车轮上的铁条,眼里的好奇藏不住。
三个男孩刚被内侍推进车厢,就听见里面传来撞翻木凳的声响,夹杂着兴奋的叫嚷,倒比朝会时的争吵热闹多了。
朱媺媤早抱着威龙钻进了最前面的雪橇,见姐姐长平还站在雪地里发呆,忙探出脑袋喊:
“姐姐快上来!
威龙说要跟我们比赛抓兔子!”
长平公主攥着暖炉的手松了松,目光越过宫墙,望向西苑的方向。
那里没有严苛的嬷嬷,没有算着日子的婚嫁,只有父亲说的玻璃窗户和会折出颜色的琉璃柱。
她提着裙摆跑过去,刚踏进车厢,就被妹妹拽着坐下,鼻尖撞上窗帘,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比宫里的熏香自在多了。
朱有建最后一个上车,掀帘时回头望了眼坤宁宫的方向。
窗棂后影影绰绰,该是周皇后她们在看。
他摸了摸鼻子,把帘子放下:
“走了。”
雪橇车动起来,铃铛在寒风里叮当作响。
朱有建看着孩子们扒着车窗尖叫,忽然觉得这声音比任何祭祀的雅乐都顺耳。
威龙在朱媺媤怀里挣了挣,跳到他膝头,尾巴尖扫过他冻得发红的指尖。
“父皇,研究院的有很多工科吗?”
朱慈烺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少年人的变声期沙哑。
“嗯,确实多。”
朱有建笑着揉乱他的头发,
“等开春,带你们去踩水车。”
他忽然压低声音,
“还藏了两箱威龙的饴糖,咱们得背着它吃,不过得算好数学。”
车厢里顿时炸开了锅,连最文静的长平都红了脸,小声问:
“女儿也能算吗?”
“当然。”
朱有建挑眉,
“在西苑,算术好的才有糖吃,不分男女。”
而此刻的坤宁宫,周皇后正望着空荡荡的宫道发呆。
袁贵妃递过来的帕子沾了泪痕,她却没接,只轻声道:
“他连女儿都带去了,偏偏……”
话没说完,就被张皇后按住了手。
这位历经三朝的皇嫂望着窗外的残雪,声音平静:
“至少孩子们快活。”
她想起多年前,信王还是个少年时,也曾偷偷溜出皇宫,在市井里看杂耍。
或许有些鸟儿,本就不该关在金丝笼里。
雪橇车渐渐驶远,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抛在身后。
朱有建掀开帘子一角,看着渐行渐远的皇城,思量着到底还是西苑舒服些。
朱媺媤的欢呼声刺破寒雾,朱微娖悄悄掀起窗帘,望着越来越小的宫墙,忽然觉得,姑姑们的婚姻或许不是唯一的路。
车厢里的铜炉燃着炭火,暖融融的,像极了父亲此刻的怀抱——
没有规矩,没有算计,只有实实在在的暖意。
威龙打了个哈欠,蜷在朱有建脚边睡着了。
他低头看着它,将它抱入怀中,又看了看身边笑闹的孩子们;
忽然觉得,这乾德元年的春天,或许会比他想象中更热闹些。
南阳府的雪下得没了章法,鹅毛片子卷着寒风,将官道埋得只剩半截路碑。
林有德裹着件说不清是草绿还是土黄的棉袄,看着营地里冒出来的半截烟囱——
那是用雪块堆的地下营地透气口,黑黢黢的洞口飘出烟,在雪地里拧成麻花。
大伙儿很忧伤,正月初二出川,规划的路线:
襄阳、南阳、汝宁、兖州。
却被大雪堵在南阳地界,山西普降大雪后,终于分润给河南,将河南府与南阳府都下了个遍。
如今他们真是兵强马壮,钱多粮足,唯独冬衣没有,于是在夔州府到处挖掘茅草,只为了织出茅草棉衣。
得益于“野外生存手册”的建议,他们连野兽都给抓出来剃毛,做出来的是草毛夹层棉袄棉裤棉鞋。
野兽们遭遇无妄之灾,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它们成了烤肉。
“早知道走德安府绕路,也不至于困在这鬼地方。”
他踹了脚冻得硬邦邦的茅草堆,棉鞋里的草屑硌得脚底板发麻。
外层裹着编得紧实的茅草,里层絮着野山羊的绒毛,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他穿了十年的旧棉甲暖和三倍。
不远处的空地上,刘德忠正指挥俘虏兵挖雪坑。
这位山东汉子裹得像个圆木桶,棉裤裤脚用草绳捆着,照样挡不住雪往靴子里灌。
“都利索点!”
他跺着脚吼,呼出的白气在胡子上凝成霜,
“挖深五尺,底下烧火墙,晚上睡觉能烙饼!”
俘虏兵们干得热火朝天。
这些陕西湖广来的汉子,原在西营时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如今顿顿有肉——
昨天刚套着三只黄羊,今天又打了窝野兔。
一个满脸冻疮的小兵,正把冻硬的羊肉往嘴里塞,边嚼边笑:
“这辈子没穿过这么暖的衣裳,就是扎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