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野背对着门口,
身影显得有些疲惫。
关于副队长吴湘南那桩棘手事件的最终处置,在他心中已尘埃落定,只有一个不容置疑的结果——先将人关押禁闭,
等待后续发落。
至于更深入的调查与审判,则必须按规定程序上报守夜人总部,由高层定夺。
这个决定,
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水面。
赵空城即便胸中激愤难抑,
拳头捏得指节发白,此刻也只能将满腔的不服硬生生咽回肚里。上报总部已成定局,他还能再争辩什么?
倘若总部经过详查,最终认可了吴湘南行为的合理性,那他赵空城自当无话可说。然而,一旦铁证如山,确认吴湘南的所做所为确凿无误且被判定为正确,那便是他赵空城与守夜人组织恩断义绝之日。
即便是背上通缉令的重负,
遭到整个组织的追捕,他也必将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划清界限。
此刻,事务所办公室内,
空气仿佛凝结成了沉重的铅块。
陈牧野端坐在办公桌后的主位上,脸色沉静如水,唯有指尖夹着的那根香烟,在沉默中明灭不定,逸散出缕缕呛人的青烟。
他的对面,冷轩僵直地站着,
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
他竭力想维持那份惯常的冷漠面具,但内心深处汹涌的无奈与愧疚,如同汹涌的暗流,不断冲击着这道脆弱的伪装堤坝。
队长陈牧野的信任,副队吴湘南的处境,整个小队成员的目光……这份沉甸甸的愧疚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然而,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无力感却将他牢牢禁锢,让他动弹不得,无法坦诚。
陈牧野的目光并未落在冷轩身上,仿佛穿透了墙壁,凝视着某个遥远的焦点。
他默默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在口腔中短暂盘旋,随即被他缓缓呼出。
那带着苦涩气息的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模糊了彼此的轮廓,也模糊了空气中无声的质问。
片刻后,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冷轩,你我相识……”
“算下来,应该也有整整七年了吧?”
冷轩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微微抬起眼皮,视线落在陈牧野身后的某处虚空,嘴唇紧抿,选择了缄默。
时间在压抑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最终,他还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
陈牧野终于将目光投向冷轩,那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疑虑和审视。
他继续开口,声音保持着刻意的平稳,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一层薄冰
“七年前……你的哥哥冷清,被紧急征召调往了上京总部。”
“他肩上担子重,事务繁杂如山,确实是分身乏术,没能让你兄弟俩好好见上一面……这点,我作为队长,一直心中有愧。”
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陈牧野别无选择,只能用这层“公务繁忙”的薄纱,试图遮掩背后残酷冰冷的真相。倘若冷轩仍旧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或许这谎言还能勉强维持下去。
可惜,冰冷的现实早已刺穿了这层伪装。冷轩心底,已然知晓一切。
听到陈牧野口中吐出的这熟悉又虚伪的解释,一股混杂着悲凉与暴怒的火焰瞬间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
内心的风暴无声咆哮:“我敬重的队长欺骗了我,我最信任、血脉相连的亲大哥也欺骗了我!甚至……连我的人生轨迹,我的思想意志,都被那无形的枷锁牢牢操控!我冷轩,前世究竟造了什么滔天的孽?”
极度的困惑与屈辱啃噬着他的心,
“我怎么……就活成了这副连自己都看不明白的模样?!”
陈牧野自然听不见冷轩心中这惊涛骇浪般的嘶吼。但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双骤然紧握、骨节嶙峋的拳头。
这无声的肢体语言,在陈牧野看来,再明显不过——那是对“兄长因公务繁忙无法相见”这个理由重复多次却始终得不到确切消息的累积厌烦和失望。
他理解这种情绪,却也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束缚,无力给出真正的答案。
难道他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冷轩:
你那位大哥冷清,如今,早已化身为与守夜人组织水火不容的死敌——古神教会的代理会长了吗?
思绪至此,陈牧野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内所有的无奈都压下去。
他选择将话题强行拉回当下最紧迫的核心:“冷轩啊,”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沉重,“旁的话,我也不再多啰嗦了。现在,我只问你一件事,一件关乎我们小队根基、关乎生死的事情……关于吴湘南的事,你之前说的,当真句句属实吗?”
“你确定……你本人没有受到任何外力的胁迫和操控?告诉我实话!”
他的语气骤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冷轩!看着我!回答我!”
冷轩猛地抬起头,视线迎上陈牧野锐利如鹰隼的目光。
在那双眼中,陈牧野没有找到预期的犹豫、动摇或是愧疚,反而燃烧着一股被强行压抑、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那怒火炽热得惊人,
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死死摁住,只留下眼底一片冰冷的倔强。
冷轩几乎是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一种决绝的固执:“我说的就是事实。吴副队长他,就是接到了来自上京总部的秘密指令!”
“负责联络和传达这项关键任务的,正是总部那位德高望重的陈夫子前辈!”
“队长若是不信,大可以直接联络陈夫子前辈……一问便知!”
“砰——!”
冷轩的话音未落,陈牧野已猛然一掌重重拍在坚实的办公桌面上。
巨大的声响回荡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茶水四溅。
陈牧野猛地站起身,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充满了失望和最后通牒的意味:“冷轩!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冷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通透:“我来找你谈这件事,不是来求证!是因为我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息,了解了事情的真相轮廓!”
“我现在做的,是给你一个悬崖勒马、主动坦白的机会!请你立刻、马上,告诉我事实的真相!”
出乎意料的是,面对队长如此激烈的反应和几乎撕破伪装的逼问,
冷轩非但没有慌乱退缩,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冷笑,那笑容冰冷刺骨,不带丝毫温度。
“呵!” 他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队长,这种千百年前就玩烂了的激将法,对我——没用。”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针,“我的回答永远不会改变——这就是——铁一般的事实!”
话音刚落,冷轩不再给陈牧野任何质问或挽留的机会。他猛地抄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动作粗暴地将其甩到肩上,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朝着办公室紧闭的房门走去。
沉重的脚步声在室内回荡,
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他一把拉开房门,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瞬间消失在门外冰冷的走廊阴影之中。
陈牧野僵立在原位,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最终徒然地放下。
他看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板,仿佛还能捕捉到冷轩离去时卷起的冷风。
嘴唇下意识地抿紧,他想再狠狠吸一口指间那支即将燃尽的香烟,寻求一丝熟悉的麻痹感,然而胸口却堵得厉害,那口烟怎么也吸不进肺里。
所有翻腾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消散在弥漫着烟味的空气里。
“冷轩啊……”
他颓然坐回椅中,单手撑着微微发痛的额头,低声自语,那声音几不可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困惑与沉重,
“你究竟……在拼命隐瞒些什么?”
办公室再次陷入死寂,唯有陈牧野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陷入了深不见底的凝重沉思。
办公室外,冰冷的走廊灯光打在冷轩的脸上,映照出一片惨然的灰白。
他并没有立刻走远,
只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一股无形的、千钧般的沉重感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沉重感并非来自物理的重量,
而是源自灵魂深处。
一个谎言,一个巨大的、将他灵魂都囚禁其中的谎言——他曾无比敬仰的队长编织了一个谎言,他血脉至亲、唯一的大哥精心策划了一个弥天大谎,而如今,他自己,也深陷其中,成为这个谎言之网上一个挣扎的节点,口吐虚伪之言。
这莫大的讽刺,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反复刺戳着他千疮百孔的心灵。
在长廊幽暗的尽头拐角处,
司小南纤细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幽兰,静静地伫立着。
她清澈的眼眸中盛满了担忧与不解,远远地、无声地凝视着那个靠在墙边、浑身散发着陌生疏离与沉重疲惫气息的冷轩。
“轩……” 心底的低语无声地流淌出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尽的困惑,“你到底……怎么了?”
这份关切,
她只敢深藏于心,不敢靠近半分。
眼前的冷轩,气息冰冷,行为诡秘,甚至连共同的家都很少回了,仿佛变成了一个她从未真正认识的陌生人。
他究竟在独自承受着什么?
又在暗中筹划着什么?
谜团如同浓雾,将她隔绝在外。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司小南确认冷轩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离开墙壁的意思后,她心底那点微弱的勇气终于耗尽。
带着满腹的忧思和无言的失落,
她只能选择默默地转过身,独自一人,踩着孤寂的脚步声,穿过空旷的街道,回到了那座属于她和冷轩的、此刻却显得格外冷清的二楼小洋宅。
就在司小南的身影消失在洋宅门内的那一刻,街道对面,临街咖啡馆靠窗的位置上,一个穿着得体西装、戴着金丝眼镜、伪装成“张林清”——冷清,正悠然自得地用小勺搅动着杯中浓郁的咖啡。
他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如同精准的探针,牢牢锁定了司小南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近乎掌控一切的微笑。
紧挨着他坐着的,
是身姿曼妙、风情万种的阡陌。
她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看似亲昵地拽了拽冷清的衣袖,红唇凑近,吐气如兰,声音娇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和试探:“哟?怎么,我这眼前还没看够,这就又瞧上别家的小姑娘了?”
她眼波流转,故意打趣道,
“真没想到呀,咱们亲爱的男人,骨子里还挺花心的呢?”
冷清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不动声色地甩开了阡陌缠绕的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收起你那无聊的臆想。”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对面那栋小洋宅紧闭的窗户,“我只是在审视……未来弟媳的成色罢了。”
他端起咖啡杯,浅啜一口,姿态优雅而冷漠,“虽然……我骗了冷轩,骗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弟弟,”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愧疚,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算计,“但该给他的‘补偿’,总归还是要给一点。恰好,眼前这个女子……看起来会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突破口。”
阡陌侧头凝视着冷清棱角分明却毫无温度的侧脸,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她微微扯动嘴角,
露出一抹带着苦涩和担忧的浅笑,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亲爱的,你这样玩火……就不怕最终彻底翻车,万劫不复吗?”
她的话语像羽毛,轻轻拂过,却带着沉重的分量。
冷清放下了精致的咖啡杯,杯底与瓷盘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他的目光穿透咖啡馆洁净的玻璃窗,牢牢锁定着对面那栋象征着某种平凡生活的小楼,那目光深邃、锐利,如同锁定了猎物的鹰隼,充满了毋庸置疑的掌控感和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
“翻车?” 他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那抹运筹帷幄的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傲慢与笃定,
“不存在的……” 那平静的语气下,是磐石般的决心和精心编织的巨大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