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表的齿轮发出濒死的嗡鸣。
龙野的指骨陷进苏乐乐颈侧的青鳞里。
她失控的嘶吼在耳膜上炸开,像浸了血的朱砂,顺着听觉神经爬进脑髓。
苏乐乐的瞳孔彻底被蛇瞳吞噬了。竖瞳中央泛着淬毒般的碧色,每一次收缩都喷薄出半透明的毒液,落在龙野手臂上,蚀出青烟缭绕的孔洞。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顺着伤口流失,像被戳破的琉璃盏,连带着胸腔里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乐乐!”他吼出的声音劈了叉,混着血沫卡在喉咙里。
第二次回溯的余烬还在皮肤下游走。上一秒,他刚从暴雨里拽回她即将坠向图腾柱尖的身体,可指尖触到的不是温热的皮肤,而是青鳞护盾骤然膨胀的冰冷——那层覆盖她全身的鳞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硬化,边缘泛着玉石俱焚的白。
“糖分……”龙野的牙齿咬得发酸,舌尖尝到铁锈味,“三块……”
回应他的,是苏乐乐骤然收紧的手臂。她的指甲已经异化成长而弯曲的兽爪,正贴着他的脊椎向上攀爬,尖端刺破衬衫,在皮肤上划出五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怀表在西装内袋里剧烈震动,金属外壳硌得肋骨生疼,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壳而出。
第一次回溯失败了。
他回到了巷尾的糖炒栗子摊前,看见七岁的自己举着纸袋朝她跑,却被她无意识挥出的气浪掀飞。那时她的瞳孔里还残留着半分人形,可当他喊出“分你两块”时,她眼里最后一点光也灭了,青鳞护盾像倒扣的琉璃碗,将整个摊位砸成了碎渣。
第二次回溯也失败了。
暴雨里,他跪在水洼里抓她的脚踝,童年时她踩过的水花溅在他脸上,可她的兽爪已经刺穿了他的肩膀。“你看,糖纸还在”,他扯出胸前皱巴巴的栗子糖纸,却被她反手拍进泥里,那声“三块”卡在喉咙里,被她的嘶吼碾成了齑粉。
现在是第三次。
龙野盯着怀表表面裂开的蛛网纹,齿轮已经缺了半角,露出里面泛着银光的发条。父亲临终前的话突然撞进脑海:“回溯不是为了改变过去,是为了找到藏在过去里的钥匙。”
钥匙是什么?
苏乐乐的兽爪已经抵在他的喉结上。碧色的毒液顺着爪尖滴落,在他的锁骨上蚀出细小的坑洞。他能看见她脖颈上暴起的青色血管,像老树盘根的根须,每一根都在疯狂跳动,仿佛要挣脱皮肤的束缚。
“乐乐。”龙野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缓缓抬起手,没有去挡那致命的兽爪,而是伸到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糖纸。
是栗子味的。
怀表的齿轮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龙野闭上眼,用尽全力扭转了表盘内侧的暗扣。
时间开始倒流。
不是剧烈的倒退,而是像被投入温水的墨滴,缓慢地晕开。苏乐乐兽化的轮廓在他眼前层层剥落,青鳞褪去的地方露出白皙的皮肤,兽爪缩回成纤细的手指,碧色的竖瞳像被抽走的丝线,渐渐洇开成清澈的杏眼。
周围的景象在融化。雾隐城崩塌的楼宇变回完整的明清飞檐,空中悬浮的甲骨文结界化作飘落的银杏叶,连空气里的血腥味都被替换成了焦香的糖炒栗子味。
龙野站在老槐树下。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七岁的自己正踮着脚,够着摊贩手里的栗子袋。“老板,要二十颗,要炒得裂开的那种。”童声清脆,带着没换牙的漏风感。
“小野哥!”
他猛地回头。
苏乐乐就站在槐树下的石阶上,扎着两个羊角辫,碎花裙的裙摆沾着泥土。她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看见他手里的栗子袋,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我娘说,今天能分到栗子糖?”
龙野低头看了看纸袋里圆滚滚的栗子糖。一共七颗,是他攒了三天的零花钱买的。他数了三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掏出三颗,用干净的糖纸包好,递到她手里。
“分你三块。”他学着大人的样子,把剩下的四颗塞进自己口袋,“我娘说,好朋友要分着吃才甜。”
苏乐乐捏着那三颗糖,突然踮起脚,往他手心里塞了半块麦芽糖。透明的糖块沾着她的指纹,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那这个换你的,”她认真地说,“麦芽糖能粘住牙齿,像我们粘在一起。”
龙野的指尖触到她的掌心,温热的,带着麦芽糖的黏腻。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她的手腕内侧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这是暗号,”他一本正经地说,“以后要是找不到我了,就亮出这个,我就知道是你。”
苏乐乐咯咯地笑,也抢过记号笔,在他手背上画了个同样的三角形。“那我也要画,这样你也不会把我忘了。”
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糖炒栗子的香气混着槐花香飘过来,把两个小小的影子裹成了一团。
“时间到了。”
龙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现实里响起。
他猛地睁开眼,怀表的齿轮已经彻底停了。最后一块碎片扎进他的掌心,渗出血珠,滴落在苏乐乐的手背上。
那里,青鳞覆盖的皮肤下,正隐隐透出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印记。
苏乐乐的兽爪停在他喉结前一厘米的地方。
碧色的竖瞳剧烈收缩,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层层叠叠地漾开涟漪。她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低吼,既像在抗拒,又像在挣扎。
“苏乐乐。”龙野的声音哑得厉害,掌心的血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你看,三块。”
他缓缓摊开手。
掌心里,是三颗被体温焐化了一半的栗子糖。糖纸已经湿透,露出里面深褐色的糖块,正慢慢渗出黏腻的糖浆,像极了当年她塞给他的那块麦芽糖。
苏乐乐的兽爪开始颤抖。
青鳞护盾发出细碎的破裂声,边缘的琉璃色渐渐褪去,露出底下泛着红的皮肤。她的瞳孔里,碧色的竖瞳正在消退,一点点露出原本的杏色,像被朝阳融化的残雪。
“分……分你……”她突然发出破碎的音节,声音还带着兽化的嘶哑,却清晰地吐出了后半句,“三、三块……”
龙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
他看着她眼里的兽性一点点褪去,看着她的爪尖慢慢变回圆润的指甲,看着她眼角滚下一滴泪,砸在他手背上的三角形印记上。
那滴泪是热的。
像当年老槐树下的夕阳,像融化的麦芽糖,像他藏在怀表夹层里,不敢触碰的所有温柔。
苏乐乐猛地松开了手。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盯着自己的指尖,眼神里充满了茫然。青鳞护盾在她周身迅速收缩,最后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光痕,隐没在她的手腕内侧。
“龙……野?”她试探着叫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羽毛,“我……”
龙野刚想开口,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怀表的碎片已经完全嵌入他的掌心,伤口处传来火烧火燎的疼。他低头看向怀表,表盘上的指针彻底断了,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圆心,像一只失去瞳孔的眼睛。
“我好像……”苏乐乐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抬手想碰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忘了什么……”
龙野捂住流血的掌心,朝她笑了笑。
没关系。
忘了也没关系。
只要你还在,只要暗号还在,只要我还记得老槐树下的夕阳和三块栗子糖,总有一天,能把所有被时间偷走的东西,都一点一点找回来。
雾隐城的废墟在他们身后发出沉闷的声响。
远处,观察者议会的飞艇正在云层里隐现。
但此刻,龙野只想把苏乐乐护在身后,像七岁那年,把三颗栗子糖塞进她手里时那样,坚定而温柔。
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比时间更坚固,比命运更执拗。
比如刻在手背上的三角形印记,比如分糖时的约定,比如此刻她眼里重新亮起的,属于苏乐乐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