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竹篱笆,带着薄荷的清苦漫进药房。
小夭将铜秤放回抽屉时,指腹蹭过那根褪色的红绳,像触到了什么温热的旧时光,指尖微微发颤。
“姑娘,灶上温着粥呢,是用山泉水熬的小米粥,您要不要先垫垫?”
苗圃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小夭“嗯”了一声,转身时瞥见窗台上摆着盆兰草,叶片上还凝着夜露,竟是她在清水镇住过的院子里那株的品种。
涂山璟总记得这些细碎的事,像把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兜住她走过的每一步。
她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粗陶碗里的野蜜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不必总跟着了。”
小夭忽然对院墙外说,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那道始终不远不近的身影听见。
涂山璟的马蹄声顿了顿,随即传来极轻的回应,像怕惊了院里的月色,
“好,这几日我会留在辰荣山,有事……传讯给我就好。”
小夭没再说话,只低头用指尖搅着碗里的蜜。
竹篱笆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哨,调子浪荡,惊飞了枝头栖息的夜鸟。
小夭抬眼时,正见防风邶踩着竹篱的横杆坐下,玄色衣袍垂落如夜瀑,手里转着柄弯刀,刀刃映着月色,亮得晃眼。
“人家前脚刚走,你后脚就翻墙,倒像是算准了时辰。”
小夭把野蜜罐子往旁推了推,指尖还沾着点黏甜。
防风邶轻笑一声,从竹篱上跳下来,靴底碾过几片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径直走到石桌旁,拿起小夭用过的粗陶碗,仰头就喝了一大口,小米粥的温热混着野蜜的甜,在喉间漫开。
“与其看你们隔着堵墙磨磨蹭蹭,不如我来陪你喝碗热粥。”
他放下碗,指腹擦过唇角,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兰草上,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连花花草草都要照搬过去的样子,涂山璟倒是把‘念旧’二字刻进了骨子里。”
小夭没接话,只拿起颗野蜜块扔进碗里,看着它在粥里慢慢化开。
防风邶却忽然俯身,凑到小夭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刻意的蛊惑,
“听说辰荣山深处有种醉鱼草,能酿出比酒还烈的蜜,要不要跟我去采些?总比守着这碗温吞的粥有意思。”
他的气息里带着点旷野的风,和涂山璟身上清雅的草木香截然不同。
小夭侧头避开,指尖在碗沿划了个圈,眼底映着月色,忽明忽暗,
“你倒是比谁都清楚,我喜欢热闹。”
防风邶直起身,朗声笑起来,笑声撞在竹篱笆上,又弹回来,搅得满院月色都晃了晃。
“那便走吧,总好过对着空墙发呆。”
他说着,已经转身往竹篱笆外走,玄色衣袍在月光下划出道利落的弧线,
“再晚些,醉鱼草的蜜可就被夜露冲淡了。”
小夭看着他的背影,又瞥了眼院墙外那片沉沉的夜色,终究还是端起粗陶碗,几口喝完了剩下的粥。
碗底的余温烫着掌心,像在催促她做个决定。
小夭抓起墙角的布巾往腰间一系,顺手摘下药房窗台上那盏琉璃灯。
灯芯被夜风吹得明明灭灭,她拢着手护了护,转身时正撞见防风邶斜倚在竹篱上,手里转着个空酒囊,玄色衣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悬着的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磨磨蹭蹭的,是怕山里的精怪把你拖去做伴?”
他
防风邶挑眉,酒囊往腰间一塞,率先往山径深处走去。
越往高处走,草木越密,腐叶在脚下碾出细碎的声响。
忽然间,防风邶伸手拉住小夭的手腕往旁一拽——眼前的陡坡下,竟藏着片凹进去的谷地。
千万点绿光正从谷底的草丛里浮起来,初时像撒了把碎星子,渐渐漫成流动的河,顺着坡势往上升,绕着两人的脚踝打转。
紫蓝色的醉鱼草在萤光里轻轻摇晃,花瓣上的夜露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倒像是把萤火虫的绿,染成了朦胧的蓝雾。
“好美呀!”
小夭提着琉璃灯往前走了几步,灯光落在草叶上,惊得一群萤火虫振翅飞起,绕着她的发梢打了个旋,才慢悠悠地飘向远处。
她抬手去接,指尖刚触到那点绿光,小家伙便灵活地躲开,倒像是在逗弄。
防风邶不知何时摘了片宽大的芋叶,铺在块平整的岩石上,自己先坐了上去,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坐这里看,能把整谷的萤光都收进眼里。”
小夭依言坐下,琉璃灯放在两人中间,暖黄的光晕与漫天绿光交融,倒显得格外柔和。
有萤火虫停在防风邶的弯刀鞘上,他抬手时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点光亮,指尖悬在半空,看着那点绿光振翅飞走,眼底竟带着几分难得的安静。
“听说这萤火虫的光,是积攒了三季的露气才燃起来的。”
小夭忽然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散,
“烧完这一夜,就再发不出光了。”
防风邶侧头看她,月光落在她的侧脸,睫毛上沾着点夜露,像落了层碎银,
“那倒比人痛快,要亮就亮得尽兴,燃尽了也不拖泥带水。”
他说着,忽然吹了声极轻的口哨,调子古怪,却引得周围的萤火虫一阵骚动,绿光聚了又散,像在应和。
小夭被逗笑了,伸手去拨眼前的萤光,指尖划过的地方,绿光便像被搅碎的水纹般荡开。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玉山,王母院里的长信宫灯总亮着,却从未见过这样鲜活流动的光,那时的夜再静,也缺了这份野趣。
“你看那边。”
防风邶忽然指向谷底,
“有片光在往上升。”
小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团格外浓稠的绿光正缓缓浮起,像被人用网兜着往上提,漫过坡顶时忽然散开,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在两人头顶织成片闪烁的穹顶。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连琉璃灯的光晕都忘了看,只望着那片流动的光,眼底映着满满的绿,亮得像落了星子。
防风邶看着她眼底跳动的绿光,忽然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铜哨,吹了个极轻的调子。
那声音刚落,谷底的萤火虫像是得了指令,竟齐齐往上升腾,绿光汇聚成一道蜿蜒的光带,顺着坡势盘旋而上,在两人头顶绕了三圈,才慢悠悠地散开。
“这哨音……”
小夭惊讶地转头,琉璃灯的光晕落在她脸上,映出几分孩童般的好奇。
“以前在北地学的小把戏,能哄山里的飞虫。”
防风邶收起铜哨,指尖摩挲着哨身上的纹路,
“那时跟着商队走戈壁,夜里就靠这哨音引飞虫来照明,倒比火把省力气。”
他说话时,有只萤火虫停在他的眉骨上,绿光透过薄薄的皮肤,在眼底投下片淡淡的青影。
小夭忍不住伸手,指尖刚要触到那点光,却见他忽然偏头,萤火虫受惊飞走,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呼吸交缠在一起,带着夜露的清冽和草木的微腥。
小夭的指尖还悬在半空,唇瓣却先一步触到了他的。
防风邶的呼吸猛地一顿,像被夜露冻住的风,连眼底跳动的萤光都静止了刹那。
那触感很轻,带着山野夜雾的凉,混着她发间草叶的微涩,像颗被晨露浸过的野果,莽撞地撞进心尖。
防风邶的睫毛颤了颤,垂眸时正撞见她眼底的绿光——不是萤火虫的亮,是比那更烫的东西,烧得他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他没动,任由她的气息漫过鼻尖,带着琉璃灯残剩的暖,和方才那碗小米粥的甜。
直到小夭像被烫到般猛地后退,耳根红得要渗出血来,他才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小夭……”
尾音被夜风卷走,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他忽然伸手,指尖擦过她的唇角,带着点试探的轻,像触碰易碎的萤光,
“这算不算……比萤火虫更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