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瞬间变得混乱。
客人如同受惊的鱼群,仓惶地想要奔逃躲闪,又被那威势逼人的脚步声慑住,胡乱挤作一团。
郁澜猛地抬头。
六皇子墨哲!
他就站在雕花栏杆之后。一身石青蟒纹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沉郁。
他并未看台下骚乱的人群,那双狭长锐利的眼睛,鹰隼般死死锁定在了正要离去的郁澜和魏知虞身上。
那目光,如同猎手发现了藏匿已久的猎物。
不是巧合!
他在这里封锁玲珑台,是早就布下的局!
他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
玲珑台是什么地方?
表面上它是丝竹管弦的消遣之地。但能进这里的,哪个不是身负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勾当?
她一个未婚的晋国公府贵女,在这个时刻与堂嫂同时出现在此,外面还有她的流言蜚语……
若被墨哲在此“撞见”,他大可以怀疑她们在此私通外府,勾连外男!
顷刻间,国公府积攒的清誉便会荡然无存,魏家也必将被卷入漩涡!
“走!”郁澜反应快到极致,连惊骇都来不及在脸上停留一秒。
在墨哲目光攫住的瞬间,她狠狠抓住魏知虞冰凉微颤的手腕,猛地将身体拧转,半拖半抱着失魂落魄的魏知虞,强行往回推挤。
晚了!
一声尖锐的唿哨刺破空气!
“奉六殿下钧令,封锁玲珑台!所有人原地待查!擅离者皆以逃犯论处,格杀勿论!”
“呜……”魏知虞的牙齿猛地嗑在一起,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身体筛糠般抖起来,脚下虚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完了!一旦被当众查出在此私会男神医,她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魏家的脸面也会被她丢进泥里!丈夫……
她眼前一片漆黑,连哭都发不出声。
郁澜死死撑住魏知虞几乎要滑倒的身体。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返回梁牧雨那里?念头刚起就被她掐灭。不行!墨哲认得她,摆明了冲她来的!
此时折返,就是亲手把梁牧雨推到墨哲的刀口上!
那位神医的身份更不能暴露!那是她和三皇子之间尚未真正启动的隐秘通道!
冷汗顺着郁澜的鬓角滑下。
头脑在压力下异常冷静。
尹佳慧!
对了,那张字条已经由她传给了端王世子裴戬。
那个心机深沉的男人,他多疑到了骨子里,也谨慎到了骨子里。
此刻,玲珑台外,必然有他的眼睛!
他的人在监视她,刺探她的行踪!
而这个下令封台的六皇子墨哲!
裴戬名义上,是属于墨哲阵营的,裴戬的心腹手下在外面,墨哲的人绝不会轻易对他们动手!那么……
最重要的砝码是——她知道的秘密。
墨哲知道吗?看墨哲今日布局拿人的手段,显然有备而来,但他所图为何?
是冲梁牧雨?还是冲最近京中的流言?或者别的?
墨哲知道裴戬私下在做什么吗?
郁澜的心骤然一沉,随即又猛地亮起一点光。
如果墨哲并不知道裴戬的私下动作,如果被她当众捅出去,裴戬苦心隐藏的身份就会被墨哲知晓!
他图谋什么?就仅仅是观察试探一个闺阁小姐?这解释谁能信?
一旦怀疑的种子在墨哲心中种下……
“瞿洋!”郁澜猛地昂起头,对着身后混乱的某个方向,用一种命令的声音喝道,“现身!”
她身后侧方,一个原本佝偻着背的灰色人影,身形骤然一僵。
紧接着,那人像猎豹般瞬间挺直了身体,几个利落的闪避动作便分开人潮,无声无息地贴近了郁澜身旁。
动作迅捷如鬼魅,正是裴戬的心腹护卫瞿洋!
他此刻脸上惯有的油滑已消失不见,只余下凝重,眼神锐利地扫过郁澜紧绷的侧脸,又瞥了一眼抖得不成样子的魏知虞。
“外面的所有出口都被墨哲的人锁死了。水陆道口,都设了硬卡。”瞿洋的声音又低又快,像刀刃刮过骨缝,“他们人多,有强弩,高手不少。我们的人冲不出去。我只能带一个人离开。现在。”
只能带一个!
郁澜甚至没有任何一丝犹豫,身体的动作快过了思考!
她抓着魏知虞手腕的五指猛地向内一收!不是拉近,而是运足了全身力气,狠狠向瞿洋站的位置推去!
将惊魂未定的魏知虞一把推进了瞿洋结实的怀里!
“带她走!”郁澜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商量余地。
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魏知虞那瞬间惊愕的脸,视线牢牢锁死瞿洋的眼睛,一字一句,重逾千钧,“现在!立刻!送我堂嫂安全回家!”
“告诉你家世子,想让他那些不能见光的事永远不见光,就亲自来玲珑台找我!”
她的声音压到最低,只有近在咫尺的瞿洋能听见,眼中是豁出一切的疯狂,“否则!我今天为了保命,会说出什么,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瞿洋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柔弱的四姑娘,此刻的眼神比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暗卫更狠更绝!
他毫不怀疑这女人被逼到绝路真干得出来!
一股怒火瞬间窜上心头,他几乎想骂娘!
这女人疯了?竟敢用这等手段!
“四妹妹……不!你走!我不能丢下你!”
魏知虞被推进瞿洋怀里才猛地回过神,她挣扎着想扑向郁澜,却被瞿洋紧紧箍住腰身,动弹不得。
“走!”郁澜猛地回头,双眼充血,厉声对着魏知虞呵斥。
这声厉喝远比之前的命令更慑人。
“带着药方!回家!别回头!”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想把魏家和郁家全拖进地狱吗?!”
这质问和,终于让濒临崩溃的魏知虞身体一僵,泪如泉涌,再也发不出一个字,只是被瞿洋挟持着后退。
瞿洋深知此刻容不得半点犹疑。
他深深看了一眼孤立在混乱人潮中的郁澜,身影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竹。
眼神复杂难言。时间不容他多想,他牙关一咬,猛地将魏知虞拦腰抱起,脚尖在地面一点,身体借力旋起,几个兔起鹘落,便已如一道贴着人群头顶疾飞的灰影,朝着通往水道的狭窄侧廊尽头那片波光粼粼处猛冲过去。
沿途撞开几个碍事的人,留下几声惊叫。
更密集的步兵踏地声如同闷雷滚过石板地面,震得人心房都在发颤。
一层一层围拢的铁甲寒光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刀枪并举,锋芒直指场中孤立的那个身影。
空气彻底凝固了,带着死亡的气息压向每一个角落。
“拦住他们!有逃犯!”“追!”几个护卫显然发现了瞿洋带着魏知虞逃窜的动静,厉声呼喝着试图调转方向。
但混乱的人潮成了障碍,更多兵士的注意力却被唯一孤零零留在原地的郁澜牢牢吸引了。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楼上那道自始至终不曾偏离的,都钉在了她身上。
郁澜的手在袖中收拢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已经无处可逃了。
郁澜的目光扫过这间布置得精致而幽深的房间,博古架、青玉香炉、半开的雕花窗棂……
水榭抱厦的方向?来不及了!
脚步声已接近!
哐啷!
隔壁房间似乎被推撞强行破开,伴随着女子尖锐的惊叫和重物倾倒的碎裂声。
空气里弥漫开令人窒息的恐慌。
郁澜她猛地冲向离楼梯最远的那间暖阁,那里是唯一尚有遮蔽的地方。
指尖触到冰凉门框的瞬间,她甚至来不及看清里面的陈设,整个人已如受惊的兔子撞了进去。
门轴发出暗哑的吱呀声。
暖阁内光线沉暗,浓郁的暖香包裹上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药草苦气。
一张宽阔的雕花紫檀拔步床占据了房间深处最暗的角落,沉重的纱幔低垂,半遮半掩。一道人影正随意地倚坐在床沿,慢条斯理地系着领口最后一粒白玉扣子。
他身量修长,正是“梁牧”!
他似乎对门外的骚动充耳不闻,那份超乎寻常的平静,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从容。
郁澜砰一声反手带上了暖阁的门,背脊死死抵住门板。胸腔急促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被砂纸磨过。
她抬起眼,目光死死攫住床边的男人。
“六殿下墨哲…带人搜进来了!”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发干,像砂砾摩擦,“封锁了所有出路!”
“此地并非寻常,想必梁公子,自有贵人相护?”
他身后若无人撑腰,如何能在此等险地安然若素?
梁牧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微微侧过脸,半边身子浸在幽暗的光线里。那张覆着面具的脸上瞧不出情绪,只有两道目光射过来,带着被突然闯入打断的不悦,却又掺杂着一种好奇。
他没有回答她的试探,但那无声的对视仿佛给出了答案。
他确实有所依仗。
时间就是一线生机。
郁澜再无犹豫,用尽可能直白的语言抛出计划:“帮我!我需要时间,半个时辰!你的人在外面!我的盟友,也会在半个时辰内赶到!”
盟友是谁不言而喻。她盯着他脸上的面具,咬字清晰,“请你与我共躺此榻,迷惑门外搜查!”
她飞快补充,试图增加筹码:“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远超你今日所得!”
情势危急,遮遮掩掩只会误事。
房间里有片刻死寂。
梁牧那两道隐在面具下的目光,缓慢地扫过郁澜因为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她此刻依旧是做男装打扮,青丝束起,穿着一身天青色暗纹绸袍。
他依旧沉默着,似乎在审视,在衡量。
“好。”一个简短的字从他唇齿间吐出。他站起身,身姿从容得像在自家书房踱步,径直朝床榻走去,伸手拂开了沉重的床幔,露出里面锦被鸳鸯绣枕的景致。
“上来。”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奇特的平稳,“梁某自会好好配合。”
不知怎的,这句“好好配合”从他口中说出,让郁澜后背窜起一股细小的寒意。
事到临头,不容退缩。
郁澜牙一咬,疾步冲到床前,飞快地脱了靴子,掀开锦被一角,硬着头皮钻了进去。被衾间那股属于陌生男子的浓烈暖香混杂着药气瞬间将她包裹。
她身体僵硬如铁板,躺下去时极力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瞪着床顶承尘上繁复的八宝莲花雕花,几乎要瞪出血丝。
梁牧紧接着掀开被衾另一角,动作自然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距离实在太近了!
“这样不够。”梁牧低沉的嗓音带着冷静在她耳畔响起,“外面那些鹰犬,不是瞎子。你离得太远。”
郁澜全身的肌肉都在无声尖叫反抗。
她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点仅存的理智和求生本能,猛地侧过身,一只手臂狠狠攀上梁牧的脖颈!
梁牧的身体在她猛然发力攀上的瞬间微微一僵。
极其短暂,极其细微。但郁澜切切实实捕捉到了
“你的恩客,”郁澜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跳舞,“他的权柄,能压过六皇子吗?”
梁牧略微偏转了一下头,面具蹭过郁澜的额角。
那双眼瞳深处翻涌的情绪快得惊人,瞬间又沉入深潭。
他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低哼,像是喉咙里滚动出的嘲讽,又像是被搅扰后不得不开口:“只要不是今上亲至,六殿下还动不了我的恩主。”
郁澜悬着的心并未落下。她猛地又加力,指甲几乎要嵌进他颈侧皮肉!
“我……我是偷跑出来的!家里那个是个母夜叉!”她几乎是口不择言地编造着蹩脚却又合乎身份的谎言,声音急促,带着恶狠狠的威胁,“若被她察觉我今日又来花钱鬼混,定会断我财路!以后还怎么为你花钱!”
“你想想清楚!帮我圆过今日,你才有钱拿!”最后一句话,已是赤裸裸的胁迫。
在这暖阁密闭的锦帐里,两个人心知肚明,彼此都在以恶制恶。
梁牧沉默了片刻。
就在郁澜几乎以为他会暴起将自己掀翻在地时,他忽然极其顺从地放松了颈部的肌肉,任她的指甲在他颈侧皮肤上刻下深深的印痕。
他甚至还微微侧过脸,让那道新鲜的抓痕更容易暴露出来。
“放心。”他终于开口,“只要他推门进来,梁某自会让他看到他想看的东西,给他一个必须离开的体面理由。不会让‘尊夫人’发现端倪。”
他将“尊夫人”三个字咬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