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
街道派出所。
刷了半截绿漆的木门被老太太撞得哐当乱响。
人像头发怒的老豹子,几乎是闯进去的。
接待民警吓了一跳,还不等问话,老太太就嚷嚷开了。
“同志!我孙女苏月!让人扣下了,你们管不管?”
值班的是个年轻小民警,哪见过这阵仗,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手忙脚乱:“大娘您慢慢说……”
“光天化日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太太已经嚎开了。毕竟一辈子见过几次世面,老太太本能地撒泼,事情也说不清。
苏扶摇叹了口气,忙着安抚老太太。沈知行见状,走上前去:“同志,你看下大概昨天晚上的报警记录,应该有个叫苏……文国的报案人,说自己女儿苏月失踪了。”
好歹身边的年轻人是个明事理的。
民警松了口气,开始翻登记本:“苏月……哦,昨天报失踪那个?你们现在是找到人了?”
“嫌疑人家庭地址有吗?”
“有的。”沈知行正要开口,老太太立刻抢过话茬:“就是那个天杀的孙浩啊!他们酒厂刚开除的那个赌鬼!现在还在里面蹲着呢!”
她急得直跺脚,蓝布裤腿上蹭了好些灰。
民警一脸懵逼。
“等会,人还在里面关着,是怎么诱骗受害人回家的?老太太,您慢慢说,把话说清楚了,不然我们也没办法出警……”
苏扶摇摇头,示意老太太安静。
毕竟已经认可她做家庭主心骨,老太太还真咬着牙闭嘴了。
苏扶摇对着小民警尽量把话说清楚:“公安同志,情况是这样。我们厂里张秘书今天下午去孙浩家送他留在厂里的东西,亲眼看见我堂妹苏月在孙家,人没事,但就是不肯跟我们走。”
“她父母找她两天了,人都快急疯了,您看……”
小民警一听“亲眼看见”“不肯走”,又瞅瞅眼前这祖孙俩一个急火攻心一个了然于心的,心里立刻有了谱。
这事儿,八成就是小年轻搞对象闹的幺蛾子,可闹到家里扣着人不放,还惊动了派出所,那性质就有点变味了。
他不敢耽搁,抓起桌上带红五星的帽子往头上一扣:“大娘,妹子,你们跟我来!我这就叫上人!”
很快,一个年纪大些、看着就稳重的老民警被喊了出来,听小民警三言两语一说,眉头就拧成了疙瘩。他二话没说,拎起靠在墙根的橡胶警棍,对着小民警一挥手:“走!去孙家!”
警用偏三轮摩托突突地冒着黑烟,载着老民警打头。
沈知行扶着老太太上了小民警那辆车的偏斗。
和苏扶摇一左一右架着老太太,老太太心里宽慰了不少,长长叹气:“苏月那个死丫头片子,要是有扶摇一半懂事就好了。”
“丧良心的老孙婆子……扣我孙女……不得好死……看我撕了她那张老脸……”
说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老太太烦苏月归烦,但遇见这种事也焦心得厉害,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大孙女现在可和沈知行这青年才俊打得火热。
换做老太太年轻那会,苏月干出这种事,得连累全家的闺女都不好相看。
老太太心烦得厉害。
而很快。
孙家那一片低矮的平房区,暮色已经沉了下来,空气里飘着各家各户晚饭的烟火气。
偏三轮那特有的噪音一进来,就跟冷水溅进了油锅。
家家户户的门缝里、窗户后头,立刻探出不少脑袋。
“哟,公安的车?”
“这是奔谁家去的?”
“瞅着方向……像是老孙家那边?”
“还能为啥?寻人启事上那个苏月呗!啧啧,真在老孙家猫着呢?”
“这下可有好戏看喽!”
“我就说嘛,平白无故住进来个大姑娘,能是啥正经远房侄女?”
“孙婆子这下褶子了吧?看公安咋收拾她!”
议论声嗡嗡的,像一群赶不走的苍蝇,追着苏扶摇她们。
……
孙家那扇掉了不少漆的木头院门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透着一股子欲盖弥彰的死寂。
堂屋里,昏黄的电灯泡下面,气氛更是僵得能拧出水来。
一碗堆的冒尖的白米饭杵在苏月面前,上面盖着几片油汪汪的肥肉和几筷子炒白菜。
孙母脸上堆着十二万分的慈祥,把那碗又往苏月手边推了推,声音捏得又软又和善。
“月啊,听婶子的,快吃!甭管外头那些个闲言碎语,唾沫星子淹不死人!”
“咱娘俩清清白白,怕啥?啊?吃饱了才有力气!”
“你爹妈那都是老脑筋,一时转不过弯,等他们想明白了,自然就来接你了……”
苏月哪里还吃得下?
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胃里沉甸甸地坠着。
张秘书那张震惊的脸,蒋烨那看笑话的眼神,还有胡同口电线杆上贴着的、印着自己名字和大头像的寻人启事……
一幕幕在她脑子里乱窜。
她手指头冰凉,紧紧攥着桌沿,指尖都发了白,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去。
孙母越是劝,那饭菜的味儿越是往她鼻子里钻,恶心得她一阵阵反胃。
“婶子,我……我真吃不下。”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带着哭腔。
“傻孩子!人是铁饭是钢……”孙母话音未落——
“砰砰砰!砰砰砰!”沉重而急促的砸门声,像擂鼓一样骤然响起!
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孙母脸上的慈祥笑容瞬间冻住,手一抖,筷子啪嗒掉在桌上。
苏月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抬起头,一张小脸惨白如纸,惊恐地看向院门方向。
“开门!派出所的!”
老民警中气十足的吼声穿透门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孙母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两圈,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伸手死死按住差点跳起来的苏月。
用气声急促地说:“别吱声!千万别吱声!就当家里没人!他们敲一会儿没人应,自然就走了!”
她一边说,一边心虚地瞄着那扇仿佛随时会被撞开的破木门,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心里那点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只要咬死了不认,公安没证据,这事儿就能糊弄过去!等风头过了……
“孙家的!听见没有?开门!配合公安机关调查!”
小民警的声音也加了进来。
门外,老太太早等不及了,听着里头死寂一片,火气蹭得顶到了天灵盖,扯开嗓子就骂:“孙婆子!你个黑心烂肺的老虔婆!”
“把我孙女交出来!你儿子蹲笆篱子还不老实,还想拐带人家闺女?”
“开门!再不开门,老婆子我砸了你这贼窝!”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老民警脸色一沉,知道不能再拖。
他给小民警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后退半步,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用穿着厚底警用皮鞋的脚狠狠踹向那看着就不甚牢固的门栓连接处!
“哐啷——咔嚓!”
一声刺耳的木头断裂声炸响!那根碗口粗的门栓应声而断!
两扇破木门被巨大的力量撞得猛地向里弹开,拍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行人直奔堂屋,原本就没上锁的小门轻而易举被老太太伸手推开。
屋内的景象瞬间暴露在众人眼前。
小饭桌,两碗几乎没动的饭菜,面无人色的苏月。
以及僵在原地,手里捏着筷子,脸上那假笑都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去的孙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下一秒,老太太积蓄了两天的怒火、担忧、屈辱,像火山一样轰然爆发!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苏扶摇搀扶的手,瘦小的身影化作一道利箭,直扑向呆若木鸡的苏月!
那速度,快得连旁边的老民警都没反应过来!
“你个不要脸的贱骨头!苏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打死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尖厉的怒骂伴随着清脆响亮的耳光声炸开!
“啪!”
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掌,带着风声,狠狠掴在苏月左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苏月脑袋猛地一偏,眼前金星乱冒,半边脸瞬间麻木,随即是火辣辣的剧痛。
“啪!”几乎没有任何间隙!
反手又是一记更狠的耳光,重重扇在苏月右脸上!
这一下,直接把她打得踉跄着倒退两步,后腰“咚”的一声撞在坚硬的饭桌沿上,疼得她眼泪鼻涕瞬间糊了满脸,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老太太那歇斯底里的怒骂在回荡。
孙母这才如梦初醒,尖叫着想去拦:“哎哟!老太太!不能打啊!有话好好……”
话没说完,就被小民警铁钳般的手给隔开了。
“奶!”
苏月捂着瞬间肿起老高的脸,剧痛和巨大的羞耻感终于冲垮了防线,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身体靠着桌角,恨不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冰雕般站在门口的苏扶摇动了。
她没看嚎哭的苏月,也没看试图狡辩的孙母,甚至没看还在怒骂的老太太。
她的目光异常平静,平静得有些空洞,仿佛穿透了眼前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前世。
前世蒋烨挽着苏月,趾高气扬从她面前走过。
孙浩烂赌而归,醉醺醺地问她要钱。
高泽诚一次次找借口也不归宿,从亏心到理所当然的脸。
养子笑容腻歪端过来下了料的牛奶。
还有苏月看向她时,嫉妒、狠毒和一丝扭曲快意的脸……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最终凝聚成此刻苏月脸上那鲜红的指印和涕泪横流的狼狈。
一股说不清是恨意还是解脱的洪流,猛地冲上苏扶摇的心头。
她几步走到弓着身子,哭得浑身颤抖的苏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那张红肿变形的脸,泪眼朦胧中,对上苏扶摇深不见底的眼睛。
苏月很想说,你现在满意了吧?
现在我是真正的不如你了!被开除,被贴了满城的寻人启示,被警察逮了个正着……我们一直水火不容,你现在肯定很痛快吧?
就像同窗说苏扶摇比苏月更漂亮那种畅快。
就像小时候,你永远穿着崭新整洁的小花裙那样畅快。
可苏月仔细看去,苏扶摇的双眸如同古井平静。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快意,只有一片让她骨髓发寒的冰冷。
仿佛……仿佛在透过她,看向什么很遥远的地方。
苏扶摇缓缓的,慢慢地抬起了右手,动作甚至称得上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