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医院的夜晚并非宁静。寒风透过帐篷的缝隙钻进来,带来刺骨的冷意。马灯昏黄的光线下,伤员的呻吟、咳嗽和偶尔因剧痛而发出的压抑嘶吼此起彼伏,与帐篷外呼啸的风声、远处隐约传来的炮火轰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首沉重而压抑的夜曲。消毒水、血腥、草药以及人体伤口特有的味道混合在冰冷的空气里,浓郁得化不开。
李云龙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右腿经过清创手术后,被厚厚的绷带严密包裹,疼痛依旧持续,但已经从那种撕裂般的剧痛转变为一种沉闷的、搏动性的胀痛,这让他至少能够保持意识的清醒。他睡不着,眼睛望着被灯光投射在帐篷顶上的、不断晃动的阴影,耳朵捕捉着周围的每一点声响。
旁边床位是依旧昏迷的邢志国,他的呼吸比之前稍微平稳了一些,但脸色依旧蜡黄,偶尔会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呓语。那个小卫生员就守在他床边,不时用棉签蘸水湿润他干裂的嘴唇,或者检查一下绷带是否渗血。
帐篷帘子被轻轻掀开,带进一股更强的冷风。是那个脸上有酒窝的小护士,她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轻手轻脚地走到李云龙床边。
“首长,喝点姜汤吧,驱驱寒。”她小声说道,将缸子递过来。缸子里是滚烫的姜糖水,辛辣的气息冲入鼻腔,带着一丝微弱的甜味。
李云龙撑起上半身,接过缸子,入手滚烫。“谢谢。”他低声道,小心地吹着气,呷了一口。火辣辣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在胃里扩散开来,让他冻得几乎麻木的身体微微打了个颤,随即泛起一点稀有的暖意。
“你们……也辛苦了。”他看着小护士眼下的乌青和满脸的疲惫,补充了一句。
小护士摇摇头,勉强笑了笑:“跟首长你们在前面比,不算啥。”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刚才……师部派人来统计伤员情况了,问到了您。”
李云龙喝姜汤的动作停了一下:“怎么说?”
“说是让您安心养伤,后续安排等通知。”小护士看了看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腿,眼神里带着同情,“您的伤不轻,医生说至少得静养一两个月才能勉强走路,而且……而且可能会留下残疾。”
残疾。李云龙沉默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个结果,在他拖着这条腿在阵地上爬行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侥幸。他“嗯”了一声,继续小口喝着滚烫的姜汤。
小护士似乎还想说什么,帐篷外传来呼唤她的声音,她应了一声,对李云龙点点头,又快步走了出去。
李云龙慢慢喝完姜汤,感觉身体里终于有了一丝活气。他尝试着轻轻活动了一下左腿和胳膊,还好,除了肌肉酸痛和冻伤后的僵硬,没有大碍。他又将目光投向帐篷里的其他伤员。王根生和刘满仓不在,他们应该是被安排到轻伤员帐篷或者去帮忙了。剩下的都是重伤员,在痛苦和药物的作用下昏睡着。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对面角落一个年轻的战士身上。那战士的一条胳膊从肩膀处被截肢了,伤口处裹着厚厚的纱布,他醒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帐篷顶,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条失去的胳膊一同离开了躯体。
李云龙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认得这个战士,是之前突击美军营地时,那个扛着集束手榴弹冲在最前面的爆破手之一,是个平时爱说爱笑、虎头虎脑的小伙子。如今……
帐篷里只剩下伤员们粗重或不规律的呼吸声,以及帐篷外呼啸的风声。一种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李云龙。个人的勇武和超前的知识,在战争的钢铁磨盘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它能改变一场小规模战斗的进程,却无法阻挡战争本身带来的巨大创伤和毁灭。
后半夜,炮声似乎渐渐稀疏下来,最终归于沉寂。只有风声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前方的战事,似乎告一段落了。
天亮时分,风雪再次降临,细密的雪粒敲打着帐篷,发出沙沙的声响。医生和护士们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检查伤口,更换绷带,分发少得可怜的口粮——依旧是小米粥和一点点咸菜。
李云龙的腿被重新检查换药。军医的表情依旧严肃,但语气缓和了一些:“感染控制住了,算你命大。但冻伤坏死的组织太多,以后这条腿能不能保住功能,就看造化和后期的康复了。绝对不能再冻着,也不能受力。”
上午十点多,帐篷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谈话声。帘子被掀开,一股冷风卷着雪粒吹入,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穿着同样破旧却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棉军装的中年军人,肩章显示他是师级干部。他脸色黝黑,目光锐利如鹰,带着久经沙场的沉稳和威严。身后跟着一名参谋和那名年轻的援军连长。
帐篷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紧张。伤员们下意识地想要起身敬礼。
“都躺着,别动!”中年军官立刻抬手制止,他的声音洪亮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目光扫过整个帐篷,在看到那些重伤员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李云龙身上。
他大步走到李云龙床边,仔细看了看他的伤腿,然后又看向他的脸:“李云龙同志?”
“是!”李云龙尽量挺直腰板。
“我是第YY师师长,周卫国。”中年军官自我介绍道,语气干脆利落,“你们打得好!打得顽强!总部首长已经知道了你们无名高地阻击战的事迹,你们以极其微弱的兵力,拖住了敌人主力精锐团数日之久,为主力部队调动和发起反击赢得了宝贵时间,功不可没!”
他的话语肯定而有力,在安静的帐篷里回荡。那个失去胳膊的年轻战士空洞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其他醒着的伤员也微微挺起了胸膛。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李云龙沉声回答,没有多余的话。
周卫国点了点头,似乎很欣赏他这种态度。他拉过一个小木箱,坐在李云龙床边,参谋和连长则站在他身后。
“战局暂时稳定了。”周卫国直接切入正题,“敌人的进攻箭头被我们砸断了,损失惨重,正在向后收缩。但我们伤亡也很大,需要时间休整补充。你们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伤亡……非常惨重。”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沉重:“你们师……建制已经被打残了,活下来的同志,包括轻伤员,我们会统一整编,补充进其他部队。至于你们这些重伤员,”他看了看李云龙,又扫了一眼邢志国和其他人,“师部决定,尽快后送,转移到更后方的大医院进行进一步治疗和康复。”
后送。离开前线。这个决定合情合理,但对于李云龙来说,却像是一记重锤。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周师长,我的伤不碍事!我还能……”
“这是命令!”周卫国打断他,语气不容商量,“革命工作需要健康的身体!你现在这个样子,留在前线只能是负担!养好伤,将来有的是仗打!”
李云龙张了张嘴,最终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周卫国说的是事实。他现在连走路都困难,留下来确实毫无用处。
周卫国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放心,后方医院条件比这里好很多。祖国人民给我们送来了大批药品和物资,你们会得到最好的治疗。”他站起身,“好好休息,转移的担架队下午就到。”
他又对帐篷里的其他伤员鼓励了几句,然后便带着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他要去巡视其他伤员和部署防务。
帐篷里重新安静下来。后送的决定,让伤员们的心情复杂。一方面,离开这地狱般的前线,能活下来,是求之不得的;另一方面,离开熟悉的部队和战友,前途未卜,又让人感到一丝茫然和不安。
下午,雪小了一些。一支由朝鲜民工和部分轻伤员组成的担架队果然来到了医院。转移工作开始有序进行。重伤员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盖上有限的棉被,准备踏上漫长的后送之路。
李云龙看着邢志国被抬上担架,依旧昏迷不醒。他看着那个失去胳膊的年轻战士被抬走,眼神依旧空洞。他看着一个个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被抬离帐篷。
最后轮到他。他被两个民工抬起,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这顶住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野战医院帐篷。
外面,雪后的山野一片银装素裹,空气冰冷而清新。长长的担架队如同一条灰色的细线,蜿蜒在白雪覆盖的山路上,向着远离炮火的方向缓慢行进。
李云龙躺在担架上,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感受着担架有节奏的晃动。前方的炮声已经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民工们沉重的喘息声和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
一场战斗结束了,他活了下来。但新的旅程,却是在担架上开始。他不知道后方等待他的是什么,是漫长的康复,还是永久的残疾?他只知道,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而他与这场战争的缘分,似乎也并未就此断绝。绷带之下,新的序曲,或许正在无声地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