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在娘亲身侧,能听见她的呼吸轻得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
梦玉抵在我们相握的掌心,震得我虎口发麻,那震颤顺着血脉往骨头里钻,像有无数细针在扎。
\"灵玉。\"
低低的唤声擦着耳后掠过。
我猛地抬头,见冷月嬷嬷不知何时立在床前。
她着月白短打,腰间挂着的玄铁剑穗子在风里晃,目光扫过娘亲苍白的脸时,眉峰紧了紧:\"梦玉里的梦魇残力还在啃噬姑娘神魂,得趁天亮前清干净。\"
我攥紧梦玉,指节泛白:\"可...可我前日才试过引动玉力,差点烧了自己的魂。\"
\"今日不同。\"她蹲下来,布满老茧的手覆在我后颈,体温透过中衣渗进来,\"你娘用命把莫问的梦魇全引到自己身上,现在那些脏东西正顺着梦玉往你这儿爬——\"她突然掐了下我后颈,疼得我倒抽冷气,\"发什么呆?
你娘教你读《武经总要》时说过什么?\"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脱口而出,想起娘亲病中仍握着书教我的模样,喉头发哽,\"要...要借势而为。\"
\"对。\"冷月的拇指在我后颈的风池穴上按了按,\"闭眼,跟着我念诀。\"
我闭紧眼,耳边只余她低沉的诵念:\"梦影分三叠,一叠照初心,二叠映因果,三叠锁妄念...\"掌心的梦玉突然烫起来,像块烧红的炭,我咬着唇没喊疼——娘亲的手更凉了,凉得我掌心里的热意都要被吸走。
\"灵玉!快看!\"
探春姐姐的惊呼声劈头砸下来。我猛地睁眼,正撞进一双空洞的眼。
床脚边的屏风\"哗啦\"倒了半扇,莫问倚在碎瓷片上,披头散发,左腕还系着前日妙玉下的镇魂锁。
他原本青黑的脸此刻泛着不真实的红,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白森森的牙:\"小娃娃...你以为困得住我?\"
\"他怎么醒了?!\"李纨嫂子端着参汤的手直抖,参汤泼在地上,腾起一片白雾。
妙玉的指尖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镇魂锁被梦魇腐蚀了...他用自己的命做引子,把残魂从梦玉里抽出来了!\"
我怀里的娘亲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我衣襟上,红得刺眼。
她染血的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气若游丝:\"灵玉...镜影...陷阱...\"
\"娘!\"我扑过去要扶她,却被冷月拽住后领。
她把玄铁剑往我手里一塞:\"抱着你娘,用剑抵在梦玉上!
赵嬷嬷来了!\"
窗纸\"嗤啦\"一声被撕开。
我转头的瞬间,看见赵嬷嬷佝偻的身影从窗台上翻进来,她鬓角的银簪闪着幽光——那是前日我在她房里搜出的魇镇符!
\"小蹄子!\"她抄起怀里的铜铃猛摇,\"你娘坏了凤奶奶的局,你还想挡我的道?
我送你们娘俩去陪凤奶奶!\"
铃声像根细针往我耳朵里钻,我眼前发黑,却记起冷月昨日教的法子。
我咬舌尖逼自己清醒,把梦玉按在剑刃上。
玄铁剑嗡鸣一声,剑身浮起淡青色的光,映得满室都是碎玉般的影子。
\"镜影迷宫,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可指尖的梦玉突然静了,凉丝丝的,像娘亲从前摸我额头的手,\"赵嬷嬷,你看看这镜子里...到底是谁?\"
她举着铜铃的手顿住了。
我看见她身后的镜影里,二十年前的场景正翻涌——她捧着药碗站在尤二姐床前,油头粉面的胡太医搓着手说\"这是补药\",尤二姐苍白的手攥着被角,眼泪把枕头浸得透湿。
\"不...不...\"赵嬷嬷踉跄后退,撞翻了妆奁,胭脂盒滚到她脚边,\"那是凤奶奶的主意,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镜影里的场景变了。
她蹲在乱葬岗,把尤二姐的金镯子往自己袖口里塞,嘴里念叨着\"这够给孙子置两亩地了\";她在王熙凤房里笑着递茶,茶盏底压着张带血的纸,是尤二姐的绝命书;她摸着自己发间的银簪,那是从尤二姐棺木上拔下来的。
\"不是我!
不是我!\"她突然尖叫着扑向镜影,指甲在镜面上抓出刺耳的声响,\"是凤奶奶逼我的!
是凤奶奶——\"
\"那你为何要收她的银子?
为何要替她埋尸?
为何要把尤姑娘的头面往自己屋里藏?\"我捏紧梦玉,玉上的青光顺着镜面爬满整面墙,\"赵嬷嬷,你心里的鬼,比莫问的梦魇还脏。\"
她突然跪下来,双手抱头哭号:\"我错了!
我错了!
尤姑娘,我给你烧纸...烧好多纸...\"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像被风吹散的烟,眨眼间消失在镜影里。
\"灵玉!小心!\"
冷月的吼声让我脊背发凉。
我转头的刹那,看见莫问的影子从地面爬上来,像团浓得化不开的墨。
他的指尖抵在我额头上,凉得像块冰:\"小娃娃,陪我玩个游戏如何?\"
我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身处一片血色荒原。
远处有座黑色的塔,塔身上爬满锁链,每根锁链上都锁着张人脸——是被莫问用梦魇术害死的人。
\"这是梦魇牢笼。\"莫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你困在这里,你娘的神魂就会被梦魇啃得只剩渣。\"
我摸着胸口的梦玉,它还在,只是温度低得刺骨。
我想起冷月教的\"梦影穿梭\"——要把自己的意识分成两半,一半留在现实,一半在梦里游走。
\"灵玉,记住。\"冷月昨日握着我的手,在沙盘上画着路线,\"梦里的路都是假的,但你心里的光不是。\"
我闭上眼,在心里描摹娘亲的脸。
她教我读诗时的笑,她病中替我系络子的手,她摸着我脑袋说\"灵玉最勇敢\"时的温度。
这些画面像火,在我心里烧起来,把血色荒原照出个窟窿。
我猛地睁眼,挥起玄铁剑往窟窿里刺去。
剑刃触到什么东西,发出瓷器碎裂的响。
再看四周,血色荒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面镜子,每面镜子里都映着莫问的脸——有的在掐死乞儿,有的在偷富户的地契,有的在给官宦家的小姐下魇镇。
\"这是...镜影陷阱?\"莫问的声音终于有了裂痕,\"你娘设的?!\"
\"是。\"我攥紧梦玉,能感觉到娘亲的神魂在玉里轻轻动了动,像在应我,\"她早说过,恶人最怕照镜子。\"
镜子突然开始旋转,每面镜子都朝莫问砸去。
他尖叫着抬手去挡,可镜子穿过他的身体,在他背后碎成光点。
那些光点钻进他的影子里,我看见他的影子在扭曲,在融化,最后变成一滩黑泥。
\"不——!\"
他的嘶吼震得我耳膜生疼。
等我再睁眼,已回到现实。
莫问直挺挺倒在地上,七窍流着黑血,死不瞑目的眼里还凝着惊恐。
\"这...这就完了?\"探春姐姐扶着桌子,指节发白,\"林姑娘教出来的孩子,当真是...\"
\"天命所归。\"妙玉蹲下来摸莫问的脉,抬头时眼里有泪在晃,\"他的梦魇力全被梦玉吸走了...灵玉,你娘...\"
我猛地转头。
娘亲闭着眼,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像朵快凋零的白梅。
她的手还攥着我的,却凉得没了温度。
\"娘!\"我扑过去摇她的肩,\"你醒醒!
你说过有梦玉在,你就在的!\"
\"灵玉...\"她的睫毛颤了颤,勉强扯出个笑,\"娘累了...想睡会儿...\"她的手松开我,轻轻碰了碰我掌心里的梦玉,\"守好它...守好我们的梦...\"
\"我守!
我守!\"我把梦玉按在她心口,\"娘你看,梦玉还亮着,它说你没走!\"
她的笑更深了些,像从前春夜里,她坐在檐下教我吹箫时的模样。
然后,她的眼睛慢慢闭上,呼吸轻得我几乎要贴在她胸口才能听见。
\"姑娘...\"李纨嫂子哭出了声,\"姑娘这是...\"
\"别说话。\"冷月突然按住我的后颈,\"梦玉的光在变。\"
我低头看掌心。
梦玉原本幽蓝的光,不知何时染上了淡粉,像娘亲从前穿的樱色褙子。
那光轻轻流转着,顺着我的血脉往全身钻,我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怕,灵玉。
我在。\"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竹帘噼啪响。
我抱着娘亲,把脸埋在她颈窝里。
她身上还留着淡淡的沉水香,和从前一样。
\"娘亲,我会守住你的梦。\"我对着她耳朵轻声说,\"不管多大的风暴,我都不怕。\"
风卷着竹影扑在窗纸上,把影子晃成翻涌的海。
梦玉在我掌心发烫,那温度透过锦被,轻轻熨着娘亲的胸口。
窗外,乌云正在聚集,像千军万马压过来。
可我不怕。
我有梦玉,有娘亲的魂,有冷月嬷嬷教的本事,有探春姐姐、妙玉姐姐、宝叔叔...
我会守住所有。
就像娘亲守住我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