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连化城南门厚厚的积雪,刚驶上官道不久,尚未加速,前方风雪迷蒙的驿道上,忽地闪出一彪人马,如铁钉般楔入前路。
约二十余骑,清一色披挂边军制式轻甲,腰挎狭长马刀,人马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一片肃杀的薄雾。为首一将,身形魁梧似铁塔,面庞棱角分明如刀劈斧凿,一双鹰隼般的眸子隔着风雪,精准地锁定马车。他策马当道而立,声若洪钟,穿透呼啸的风声:
“前方马车,可是江南道御史大夫兼礼部侍郎,孤仁盛孤大人座驾?”
车厢内,穆之(孤仁盛)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凝。知府刘庸?此人动作好快!他面上不动如山,缓缓推开车厢门。凛冽寒风裹挟着雪沫,如刀片般扑面而来。他立于车辕之上,身形挺拔如雪中青松,官袍在风中微振,目光平静却自有威严,迎向那将领锐利的视线:
“正是本官。尔等何人?为何阻我去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军士耳中。
那魁梧将领在马上略一抱拳,姿态表面恭谨,骨子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末将辽州卫戍营副尉赵猛,奉知府刘大人钧令,特来恭请孤大人回城一叙。知府大人言有要事相商,关乎朝廷旨意,十万火急,还请大人即刻移步!”
“朝廷旨意?”穆之眉头微蹙。知府刘庸,辽州地头蛇,与京中某些派系关系盘根错节。此刻派兵拦路,绝非寻常“叙话”。他心念电转,面上波澜不惊:“既是刘知府相请,又涉朝廷旨意,本官自当前往。赵副尉,带路吧。”
“遵命!”赵猛侧身让开主道,一队骑兵训练有素地分成两列,前后“拱卫”着马车,如同押送般,掉头向连化城折返。马蹄踏碎积雪,沉闷的蹄声敲打着驿道的寂静。
知府衙署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与外间的酷寒判若两季。知府刘庸,圆脸富态,身着四品云雁补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亲自迎到滴水檐下。见穆之踏雪而来,他疾步上前,深深一揖:
“下官刘庸,参见孤大人!风雪严寒,冒昧请大人回转,实乃皇命在身,片刻不敢耽搁,还请大人海涵!”他言辞恳切,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精光。
“皇命?”穆之目光如电,直刺刘庸眼底。
“正是!天恩浩荡!”刘庸从袖中郑重取出一卷明黄绢帛,双手高举过顶,奉至穆之面前,“此乃陛下八百里加急送达的密旨!严令沿途府县,若遇孤大人车驾,即刻宣旨,不得延误!”他展开绢帛,清了清嗓子,用抑扬顿挫的官腔朗声宣读:
>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 江南道御史大夫兼礼部侍郎孤仁盛,才猷练达,器识宏深,朕素所倚重。今北疆辽州,地处边陲,夷夏杂处,吏治边情,亟需整饬。着孤仁盛即于所遇之州府,就地权领巡察御史之职,代朕巡狩。赐尚方剑,便宜行事,纠劾文武百官不法,肃清吏治,安抚边民,整饬军备。凡所经见,无论巨细,具折密奏,直达天听。
> 辽州连化,既为卿行履所至,即以该城为行辕,即刻开府,专责辽州全境巡察事。不必返京复命,一应公务,悉心办理。钦此!”
宣旨毕,刘庸将圣旨恭敬递到穆之手中,脸上笑容更盛,几乎要溢出油光:“恭喜孤大人!贺喜孤大人!陛下对大人简在帝心,委以封疆重任,代天巡狩,赐予尚方宝剑,此乃无上荣光!下官及辽州阖府官吏,必唯大人马首是瞻,倾力配合!”他刻意强调了“尚方剑”、“不必返京复命”几字。
穆之接过圣旨。明黄的绢帛触手冰凉柔韧,上面墨黑的御笔字迹,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巡察御史?权领辽州全境?赐尚方剑?不必返京?
好一个“简在帝心”!好一个“封疆重任”!这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皇帝对他“灯海惊雷案”穷追不舍、最终触及了某些不可言说之禁忌的雷霆震怒!将他放逐到这苦寒之地,手握看似煊赫实则烫手的“尚方剑”,远离权力中枢,名为巡察,实为囚禁。皇帝不愿再见到他回京,更不愿他再搅动京畿风云。
灯海惊雷一案,他抽丝剥茧,锋芒太露,虽勉强结案,却已深深触怒了龙椅上那位。这辽州巡察,就是皇帝亲手为他打造的黄金囚笼,一场体面而冰冷的流放!
穆之面上瞬间浮起恰到好处的“感激涕零”与“重任在肩”的凝重,双手将圣旨捧至胸前,对着京城方向深深一躬:“臣孤仁盛,领旨谢恩!陛下天恩浩荡,信任若此,臣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必当竭忠尽智,整肃辽州,不负圣望!”他转向刘庸,语气转为公事公办的沉稳,“刘知府,本官初来乍到,辽州情势,还赖知府大人鼎力支持,襄助本官尽快熟悉政务,厘清积弊。”
“下官分内之责!定当殚精竭虑,辅佐大人!”刘庸连连拱手,笑容可掬,眼底的审视却更深了一层,“下官已命人将城中最好的官驿腾出,作为大人行辕,一应人手、历年卷宗、府库钱粮册簿,稍后便遣人送至大人案前,供大人查阅。”
走出温暖如春的知府衙署,屋外的风雪似乎骤然猛烈了几分,卷着冰碴子打在脸上,生疼。东野轩、慕婉儿和阿尔忒弥斯静立在马车旁,风雪已在他们肩头覆上一层薄白。见穆之出来,三人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脸上,带着无声的探询。
穆之沉默地登上马车。车厢门关上的刹那,他脸上那层官场客套的面具瞬间冰消瓦解,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冰冷的锋芒。他将那卷沉重的圣旨随手搁在身旁的软垫上,目光扫过三位同伴,声音低沉得几乎被车外的风雪声淹没:
“归路已绝。陛下旨意,命我…权领辽州巡察御史,即刻开府,专责辽州全境巡察,不必返京。”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压积雪的咯吱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东野轩按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武士刀柄在鞘中似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鸣。慕婉儿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忧色浓得化不开,下意识地抓紧了随身药囊。阿尔忒弥斯银色的眼眸缓缓抬起,越过纷飞的雪花,望向连化城那些在风雪中模糊扭曲的屋宇轮廓,眸光深邃如寒潭,仿佛穿透了这纸“皇恩浩荡”的旨意,直视其背后那无形却冰冷的政治枷锁与森然杀机。
“灯海惊雷案的‘厚赏’。”穆之闭上眼,头重重地靠在冰冷的车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探入怀中,紧紧攥住了那枚染血的虎符玉佩。玉佩坚硬冰冷的触感透过锦缎衣料,直透骨髓,与圣旨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心脏冻结。“这是…金杯中的鸩酒,华服下的镣铐。”
风雪呜咽,如同亡魂的悲泣。马车在边军骑兵的“护送”下,缓缓驶向那座被指定为“行辕”的陈旧官驿。归家的希望被彻底斩断,他们被这从天而降的“圣恩”,牢牢地、无可抗拒地钉在了这危机四伏、暗流汹涌的辽州苦寒之地。宁古塔的阴影尚未在心头散去,一个更大、更凶险的政治漩涡已将他们无情吞噬。怀中的玉佩,那扭曲的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狞笑,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