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谎太多了,船长。”她的声音平静得像这片不起波澜的泉水,她拿起资料本,在手上向着疯岩摇了摇,开始了第二轮的压榨,
“谁知道这本资料本,是不是你编造的又一个骗局呢?”
她要看的,是这个男人在最后的筹码也被质疑时,会拿出什么来证明自己。
疯岩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了下去。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没有其他能拿出来的筹码了……但,在你们走之前,请听我讲个故事吧。”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像被海风吹了几个世纪的枯木。
“关于你问的莉诺尔......”
他没有等卡琳回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仿佛陷入了一场不会醒来的回忆。
“我年轻的时候,不叫疯岩,也不住在歌德伯格,而是内陆的红叶。那时候的我,除了这双手和一身用不完的力气,什么都没有。莉诺尔,她就住在我家隔壁……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装着整个夏天的星空。”
提到这个名字,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遥远而温柔的光。
“那时候,地里还能种出来东西,溪水里也还能捞到鱼,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每天都很快活。我记得……我记得村子后面的那条小河,夏天的时候,我会偷偷抓鱼给她烤着吃,她总是一边骂我浪费时间,一边又把最大的一块肉留给我。我们……就像其他所有年轻人一样,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
卡琳静静地听着,那双金色的竖瞳里,冰冷的审视意味稍稍褪去了一些。
“但我不甘心。”疯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嘲,“我总觉得,一个男人,不能一辈子就待在那个小村子里,守着几亩薄田烂掉。我听路过的商队说,来歌德伯格,在墨海上跑船,只要身体够好,有胆子,就能挣大钱,能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莉诺尔,我跟她说,等我,等我挣够了钱,我就风风光光地回来娶她,让她再也不用下地干活。她不同意,她哭了一晚上,她说她不在乎那些,她只想我留在她身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但我……我那时候年轻,太自负了,我觉得她一个乡下女人,不懂放眼未来,我觉得我是在为我们的未来负责。”
他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我选了一个晚上,不告而别。我给她留了张字条,带着身上仅有的一点口粮,就跟着一支去港口的商队走了……我这个一辈子都该烂在地狱里的混蛋。“
“刚到歌德伯格的那两年,日子很苦,但我每个月都会托商队给她带信回去,给她寄我省下来的每一个铜板。她在信里骂我,骂我是个不听话的混蛋,但信的最后,总是写着‘照顾好自己’。我以为……我以为一切都在变好,我很快就能攒够钱回去了……”
“后来...”疯岩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全部的勇气才能说出这几个字,“三十年前的陨石雨,把我们那个村子,把整个红叶行省,都砸烂了,变成了现在的‘迷雾之地’。”
“墨海的航线,也因为陨石雨的影响,停了整整七年!七年……”
他重复着这个数字,眼神空洞,“所有的消息都断了,我得到的消息是,那里没有活人了。一个都没有……,我以为……我以为她死了,死在了那场灾难里……如果我没走,如果我带着她一起走。”
“再后来,航线慢慢恢复,可我再也没有勇气回去看那片废墟。接下来的二十多年,我就把自己变成了‘疯岩’。我不再想赚钱,也不再想回家。我就在这片黑水上漂着,用风暴和怪物来麻痹自己…”
“……直到几个月前,港口管理处一个跟我有点交情的老伙计,拿着一封信找到了我。”
他从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颤抖着拿出了封被水汽浸润得有些发皱的信。
“信……是从内陆一个我没去过的行省寄来的,说要找一个叫‘埃里克’的老水手,大概五十多岁,三十多年前从红叶来哥德伯格港……埃里克,是我以前的名字。”
疯岩看着那封信,眼神里满是至今都无法消化的复杂情绪。
“我当时还以为是哪个仇家派来寻仇的……或者是哪个无聊的骗子。我打开信,信的开头写着‘致我素未谋面的父亲,埃里克先生’……”
“我当时就想把信扔了。我连个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孩子?可写信的人……他提到了莉诺尔。”
提到这个名字,疯岩的声音瞬间哽住了。
“他说……他的母亲叫莉诺尔,不久前去世了。他在整理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一个怀表,里面有我和莉诺尔的照片,还有我当年从歌德伯格寄回去的那些信……他说,信里,我叫她‘我的小云雀’……”
疯岩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并非伪装,而是源于记忆被瞬间唤醒的巨大冲击。
“‘我的小云雀’……这个称呼,…我这辈子,只对她一个人这么叫过……”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我不敢相信……我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十遍,每一个字都像是烙铁一样,烫在我的眼睛里……信上说,莉诺尔当年在陨石雨来临前,碰巧去了隔壁的行省投靠亲戚,活了下来……还说……还说她当时,已经怀了我的孩子……”
“我……我有个儿子?”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近乎疯狂的希望光芒,他不是在告诉卡琳,而像是在质问整个该死的世界,“我他妈的有个儿子!他就叫皮普!”
说到这里,他那份狂喜的光芒又迅速被更深沉的痛苦所淹没,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和悲伤的表情。
“信里说……莉诺尔,很辛苦地把我们的孩子拉扯大……她后来为了生存,也嫁过几次人……但那些男人,有的死在了怪物嘴里,有的死在了末世里。她……她一个人,肯定很辛苦吧?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这样的世道里……”他痛苦地用拳头捶打着地面,仿佛要将心中那份迟到了几十年的嫉妒和更深刻的亏欠感一并砸碎。
“可她几年前也病死了,劳累了一辈子,我的儿子已经成了家,直到不久前偶然翻到了她留下的东西,才知道我的存在,他只是想完成他母亲的遗愿,便试着往各个港口寄信,看看能不能找到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他想让我回去。”
疯岩颤颤巍巍的举起拿着信的手,想要递给卡琳。
卡琳终于动了。
她走上前,从疯岩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封信。
疯岩则从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古旧的黄铜材质怀表。
“啪嗒”一声,他用尽力气弹开了表盖。
里面没有指针,只有一张被小心裁剪好的、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小伙子,正咧着嘴傻笑,他有些笨拙地搂着一个温柔美丽的姑娘,姑娘的脸上带着一丝羞涩,但眼里的爱意却藏不住。
那张照片,定格了他们早已被末世碾碎的最好年华。
“我病得快死了。”疯岩抬起头,泪水混着泉水,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
“我本来都想就这样死了算了!可我才知道……才知道我有个儿子。我这个老混蛋,还有个家可以回。可我……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想让他看到……看到他母亲口中那个还算精神的父亲。我只想体面地去见他一面。”
卡琳读完了信,又看了一眼怀表里的照片。
“很感人,换做平时我可能会流点眼泪”,
她将信纸仔细地折好,声音恢复了冷静
“看起来资料本的可信度也提高了不少,不过,既然我已经拿到了航海资料本,好像也不是特别需要冒险救你?”
大厅里,只剩下疯岩压抑困兽般的喘息声。
见卡琳依然不为所动,他咬着嘴唇,提高了音量。
“有资料本,你们也走不出墨海的。”
他嘶哑地说道:“你们知道怎么在‘缄默海域’里盲航吗?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必须躲进船舱,只有船长能在外面吗?那些本子上可没写!想知道答案,就必须救我出去!”
卡琳合上了怀表,将它和信一起,还给了疯岩。
“我们可以等。”她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像是在留给疯岩回旋余地,“等港口被征召的船回来,总有办法离开。”
“你们等不了。”疯岩展现了自己多年跑船的独到眼光,话语一针见血,
“如果你们等得起,就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跟我来这里。你们很急,非常急。罗维尼亚最近要出大事。”
疯岩的判断没有错。她们确实等不了。议会如此大规模的调动,很可能就是战争的前兆。
一旦战事开启,歌德伯格港只会戒严得更厉害,到时候别说是离开,恐怕连一只海鸟都飞不出去。她们会被彻底困死在这里,而她关于北境“天空碎片异象变化”的紧急报告,也将永远无法送达将军手中。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身后的队员们。
格里夫依然在等待她的命令。伊利丝的身影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眼神冰冷,似乎对任何选择都做好了准备。亚敏和费舍尔的表情则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看不真切,但他们同样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和服从。
他们是她最信赖的刀锋,也是一个完整的集体,会将她的任何一个决定执行到底,哪怕是错误的。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安的身上。
那个小女孩正仰着头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而是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她的小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亚敏的衣角,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说:“姐姐,我相信你。”
这份信任,比任何军令都更沉重。
卡琳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飞速地权衡着所有的利弊。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赌博,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但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同样是坐以待毙。
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残留的犹豫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决断。
“成交。”
“但记住,船长,这只是契约。如果你再耍花样...”她将资料本上的水渍擦去。
她没有说完,但威胁不言而喻。
疯岩如蒙大赦,激动的连连点头。
契约达成,但新的问题也立刻摆在了所有人面前:如何解除疯岩身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束缚”?
但看起来疯岩自己也毫无头绪,他从始至终只是本能地觉得答案就在这泉水之中,可泉水本身就是问题的根源。
卡琳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片平静如镜,散发着诡异银光的逆生泉上。
“看来,”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也为接下来的“解谜”与探索,正式拉开了序幕,
“我们得先搞清楚,它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