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仙宫，万籁俱寂。
吴天端坐于云床之上，指节分明的右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双目微阖，似是在假寐，又仿佛在与这片天地，与那无尽混沌共呼吸。
他没有躲。
也无需躲。
鸿钧的阳谋，将封圣榜与七尊圣位昭告洪荒，无异于将一道足以颠覆乾坤的惊雷，精准地劈落在蓬莱仙岛之上。
这方道场，瞬息之间便成了整个洪荒风暴的中心，成了亿万生灵欲望汇聚的漩涡。
他静静地等待着那早已注定的洪流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那亘古不变的元气之海，开始出现一丝不协调的涟漪。
紧接着，涟漪化作怒涛。
一道道强横无匹，足以撕裂天穹、撼动星辰的气息，相继落在仙岛之外，彼此交织，碰撞，却又诡异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蓬莱仙岛绽放出亿万缕霞光，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
咚、咚、咚……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七道色彩各异的流光冲入大殿，正是先天葫芦所化的七个童子。
他们脸上，再无往日的轻松与灵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撼与敬畏的凝重。
为首的大娃深吸一口气，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老爷！”
“仙岛外来了太多人了！”
“烛龙、将臣、后土娘娘、女娲娘娘、十二祖巫……全都到了！”
二娃紧跟着补充，语速极快。
“还有九凤、后羿、风伯、雨师他们八位大巫！人族三祖、三皇圣驾！镇元子大仙、红云老祖……外面……外面全是人！”
七个葫芦娃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一长串足以让任何洪荒生灵心胆俱裂的名单飞速报出。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拜见。
这是整个洪荒最顶尖战力的一次集体朝圣。
吴天眼帘微抬，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不见波澜，仿佛早已看透了这一切。
该来的躲不掉。
而且，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更齐整。
“开宫门，让他们都进来。”
他开口，声音平淡，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瞬间抚平了殿内躁动的元气。
“是！”
葫芦娃们领命，迅速退下。
轰隆！
蓬莱仙岛护岛大阵缓缓洞开。
没有想象中的喧哗，也没有元气对冲的爆鸣。
在阵法开启的刹那，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磅礴威压，无声地灌满了整座仙岛！
十二道顶天立地的身影，率先踏入。
帝江、句芒、祝融、共工、蓐收、玄冥、强良、烛九阴、天吴、奢比尸、弇兹、刑天。
十二祖巫！
他们甚至没有刻意释放气息，但那早已证得混元大罗金仙的肉身，举手投足间引动的气血之力。
依旧让跟在后面的一众大罗金仙感到呼吸一滞，神魂都在战栗。
紧随其后的是后土，周身轮回之力显化，尊贵无比。
九凤、后羿、风伯、雨师、夸父、蚩尤、相柳、空痕八大巫紧随其后。
西王母一身宫装，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气度中，透着一股执掌刑罚的无上威严。
女娲圣人款步而来，周身造化之气与天道圣威交融，祥云自生，瑞彩相随。
她的身后，是人族三祖燧人氏、有巢氏、缁衣氏，以及已成人皇、气息贯通人道长河的伏羲、神农、轩辕。
烛龙迈着龙行虎步，金色的瞳孔中仿佛有日月沉浮，混元金仙的威压凝而不散。
将臣则站在阴影中，一身黑袍，周身死气寂灭，仿佛一个吞噬万物的黑洞，同样是混元金仙的巅峰修为。
孔宣与金鹏两兄弟并肩而立，一人背后五色神光流转，一人周身阴阳二气盘旋，切割虚空。
带着几个凤族族人进入仙宫。
在他们之后，麒麟族的代表，以一头通体如玉的玉麒麟为首，气息沉凝。
再往后，便是黑压压望不到边际的强者洪流。
巫族麾下的各族族长，新近归附的洪荒大能，每一位，都是跺跺脚就能让一方世界震动的存在。
镇元子、红云，这两位紫霄宫中客，洪荒最古老的大能，与一些先天大能站在队伍的末端。
他们没有臣服，今日只是为了那虚无缥缈，却又致命诱人的成圣机缘而来。
可当他们踏入这大殿，看到眼前这堪称恐怖的阵容时，饶是二人心境早已古井无波，此刻也掀起了滔天巨浪。
镇元子的袖袍，微微颤动。
他感受到了。
一道，两道，三道……
整整十四道！
十四道货真价实的，已经超脱了命运长河，证得了无上道果的存在！
吴天，深不可测，论外。
十二祖巫，便是十二尊混元大罗金仙！
西王母，混元大罗金仙！
女娲，天道圣人！
十四尊！
红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下意识地传音给身旁的镇元子，神念都在发飘。
“镇元兄……这是十四尊证道级的存在啊……”
“道祖与魔祖座下所有圣人加起来，也不过此数！”
镇元子的回答，是一个无比沉重的点头。
他的目光扫过烛龙、将臣，扫过孔宣、大鹏，扫过九凤、后羿……
这还不算那些已经站在混元门槛上的准圣巅峰！
镇元子心中，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
曾几何时，巫族不过是与妖族、仙庭三足鼎立的洪荒大族，虽强，却远未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可自从吴天这个变数出现。
一切都变了。
妖族天庭，早已灰飞烟灭，帝俊太一，连真灵都未曾留下。
东王公的仙庭，更是连道统都断绝，如今这昔日的道场蓬莱仙岛，都已成了吴天的道场。
而吴天本人。
斩罗睺，逆鸿钧，杀魔神，撑天地……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早已超出了混元大罗金仙二字所能定义的范畴。
如今，他更是手握七尊圣位！
这是何等伟力？
当年那个在巫族中毫不起眼的小卒。
如今，已经站在了需要整个洪荒，包括他们这些老牌大能在内，都必须仰望的绝巅。
镇元子心中那点残存的骄傲，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剩下的只有敬畏。
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深的渴望。
葫芦娃们引导着人流，在这庞大却又井然有序的队伍中穿梭。
最终，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无论他们是曾经执掌天地的祖巫，还是高高在上的天道圣人，亦或是资历古老的镇元子，此刻，都做出了同一个动作。
他们面向云床上那道身影齐齐躬身，将头颅深深低下。
一道由数百位顶尖大能的意志汇聚而成的声音，化作实质的音浪，响彻大殿，震动了整个蓬莱。
“吾等，拜见人道之主、地道之主！”
声音中，有敬，有畏，有激动，有臣服。
更有那压抑在每个人灵魂深处，此刻却再也无法掩饰的，对那七尊圣位的灼热期盼。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死死地聚焦在吴天身上。
等待着他的审判。
等待着他，对整个洪荒未来命运的最终裁决。
即便是当年，众生奔赴紫霄宫，也不过如此盛景！
吴天端坐于主位，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将众人脸上的激动、渴望、忐忑尽收眼底。
他略微抬手，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托起了所有躬身行礼之人。
“起来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众人依言起身，却无人敢率先开口。
偌大的仙宫正殿，一时间鸦雀无声。
只有无数道灼热的目光，死死地聚焦在吴天身上，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缓，唯恐惊扰了这位决定洪荒未来走向的无上存在。
吴天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说说你们的来意吧。”
这话语不带任何情绪，却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人群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在空中激烈交汇，传递着试探、催促与犹豫。
谁都想第一个表态，却又怕显得太过急功近利，失了分寸。
最终，还是孔宣、金鹏，这两个蓬莱仙岛道童率先打破了僵局。
孔宣神色一肃，自人群中走出，对着吴天一拱手。
“尊上，此乃我凤族现任族长，彩凤。”
他侧身让开，身后一位身着七彩仙衣、仪态雍容华贵的女仙随之上前。
她头戴凤冠，面容庄重，对着主位上的吴天深深一拜，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彩凤率凤族残部，愿举族投效尊上，供尊上驱策，望尊上收录！”
她身后，几位凤族长老亦是齐齐躬身，神情肃穆，眼中满是决绝。
龙汉初劫之后，凤族凋零，隐匿不出。
今日，她们将整个族群的未来，都压在了这一拜之上。
紧接着，另一方阵营中。
一位通体如玉、周身祥瑞之气环绕的中年道人也越众而出。
他脚步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种玄奥的韵律上，声音更是沉厚如山岳。
“麒麟族族长玉麒麟，率麒麟一族，愿归附尊上，效犬马之劳，恳请尊上允准！”
这两人一带头，殿内原本微妙的平衡瞬间被打破。
许多人心底都暗自腹诽。
真是无利不起早的家伙！
凤族、麒麟族，自龙汉大劫后便龟缩不出，对洪荒大势不闻不问。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道祖鸿钧宣布七尊圣位归于吴天执掌之后，立刻就携全族跑来效忠。
这目的简直赤裸得不加任何掩饰！
可腹诽归腹诽，谁也不敢说出口。
因为在场绝大多数存在，心思都大同小异，谁也无法指责谁。
他们心中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紧迫感。
一共就七个圣位！
巫族内部，即使十二祖巫，后土，西王母这些人不需要。
可还有八大巫，烛龙、将臣这等混元金仙巅峰的强者，以及孔宣、大鹏、七个葫芦娃这些核心嫡系……
这么多人虎视眈眈，自己还有机会吗？
念及此，谁也坐不住了。
“我等也愿归顺尊上，为尊上马首是瞻！”
镇元子与红云老祖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断。
此刻也放下了远古大能的矜持，上前一步，郑重行礼，言辞恳切地表示愿意臣服，加入吴天麾下，共谋大道。
他们身后的一众散修大能，更是如同潮水般涌上，纷纷开口，唯恐落于人后。
就连一直静立一旁，身份尊贵的女娲娘娘，此刻也轻启朱唇，那清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请求之意。
“吴天道友。”
她看向吴天，美眸中波光流转。
“伏羲兄长于人族有开创之功，功德无量……若能得一圣位，必能更好地庇佑人族，稳固人道气运。”
她的目光又转向身边的燧人氏、有巢氏、缁衣氏，以及三皇。
“此外，人族三祖，以及神农、轩辕二位人皇，皆是人族栋梁，身负大功德，或也可……”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她是在为伏羲，为整个人族的核心层，争取那一线成圣的生机。
一旁的巫族众人，特别是脾气最为火爆的祝融和共工，脸上已经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嫌弃与不屑。
在他们看来。
这些家伙平日里一个个眼高于顶，不见踪影，一闻到好处，就全都跟闻着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了上来，实在令人不齿。
然而，吴天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脸上没有半分嫌弃或不耐，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与理解。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修士逆天求道，渴望的便是永恒不朽，追求的便是那更高一层的境界。
这是烙印在每一个生灵神魂深处的本能，无可厚非。
巫族若要真正一统洪荒，开创前所未有的霸业，靠的不能仅仅是铁血征伐，更需要海纳百川的胸襟与气度，去容纳、去整合洪荒万族的力量。
只是……
吴天心中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他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从一张张或激动、或期盼、或忐忑的脸上掠过，最后。
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愿意加入，信任于我，吴天在此先行谢过，自是欢迎之至。”
话音落下，殿内众人脸上刚刚绽放出一丝抑制不住的喜色。
却听吴天话锋陡然一转。
“只是，有些事情，我需先与诸位说清楚。”
大殿之内，瞬间安静下来。
方才还略显嘈杂的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不自觉地揪紧。
吴天的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重逾千钧。
“我没有签那封圣榜。”
“也从未打算，以此法封圣。”
嗡！
这两句话，仿佛两道混沌神雷，在所有人的神魂识海之中悍然炸响！
整个仙宫大殿，所有生灵，无论是混元大罗金仙，还是天道圣人，亦或是那些大罗、准圣，全都在这一刻彻底愣住了。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错愕、茫然与难以置信！
不签封圣榜？
不打算封圣？
这……这是什么意思？
道祖鸿钧亲口所言，天地人三道共允，由吴天执掌七尊圣位，册封新圣！
这可是响彻整个洪荒的天道宣言，岂能有假？
他怎么就不签了？
怎么就不封了？！
无数个疯狂的念头在众人脑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们的理智冲垮。
是怕册封了圣人，会威胁到巫族的统治地位？
不可能！
圣位由吴天执掌，元神寄托于封圣榜之上，所有新圣都必然受他节制，只会让巫族的势力膨胀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巫族本身就已有十四尊证道级的存在，再加上吴天这个连道祖都无可奈何的怪物，还会怕多几个受制于己的圣人？
那是想把圣位全部留给巫族最核心的自己人？
还是说……这是一种考验？
对！一定是考验！
考验我等的忠心！
一时间，众人心中七上八下，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紧张到了极点。
那些刚刚表态投诚的修士更是脸色煞白，赶紧争先恐后地开口，声音都变了调：
“尊上明鉴！”
“吾等是真心仰慕尊上威德，愿追随左右，求取无上大道，绝非、绝非是为了圣位而来啊！”
“即便没有圣位，吾等也愿为尊上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求尊上收录！”
就连巫族自家的祖巫、大巫们，以及西王母，也都面露疑惑，不解地看向吴天。
祝融周身的火焰神环不自觉地收敛，共工环抱双臂，眉头紧锁。
他们虽然不明白吴天此举的深意，但对吴天的信任早已深入骨髓。
这位亲手将巫族从覆灭边缘拉回，并推向洪荒之巅的领袖，其每一个决定，都蕴含着他们无法企及的深远谋划。
他们选择沉默，选择等待。
女娲的秀眉却在这一瞬间蹙得更紧，垂在身侧的玉指微微蜷起，心弦猛地一紧。
她为伏羲而来。
圣位，是她能为兄长争取到的、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大变局中最好的护身符。
可吴天竟然说不封圣？
她比在场任何人都更了解吴天。
此人行事霸道强势，言出法随，从不屑于玩弄考验人心这种无聊的把戏。
他说不签，那便绝不是试探。
他是真的不打算签那封圣榜！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别人都想着如何控制他人，掌控整个洪荒。
吴天有机会也有能力那么做，却拒绝了？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吴天看着下方众人。
一张张面孔，曾因修为突破与喜获灵宝而绽放光彩，此刻却被另一种更灼热的欲望所占据。
他们赌咒、发誓、表着忠心，言辞恳切，神情狂热，汇成一股喧嚣的浪潮，拍打着这座威严的大殿。
忍不住再次叹息。
那叹息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洞彻万物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神魂深处。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无奈，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郑重。
“此非考验。”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每一个人都闭上了嘴，那股狂热的浪潮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截断，瞬间平息。
“亦非我吴天私藏圣位，吝啬不予。”
吴天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看到了一张张或惶恐、或焦急、或茫然的脸庞，最终，他决定，将那层所有人都心存幻想的窗户纸，彻底捅破。
有些事，必须让他们自己想明白。
有些路，必须让他们自己看清楚。
“罢了。”
吴天声音一顿。
“既然诸位执着于此，我便与你们直言。”
随着他这句话落下，大殿内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瞬间变得粘稠而沉重。
每一个人的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心脏的跳动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鸿钧所言之‘圣位’，从来不是毫无代价的恩赐。”
“无论是天道圣人、地道圣人、亦或人道圣人，一旦以此法成就……”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那股不祥的预感在众人心中发酵、膨胀。
“其真灵，便必须寄托于那封圣榜之上。”
每一个字，都淬着万载玄冰的寒意，化作一根根无形的钢针，狠狠扎入众人的神魂深处。
真灵寄托！
这是何等概念！
“受天道，或地道、人道节制。”
“从此，生死不由己，荣辱系于榜上。”
吴天看着众人瞬间煞白的脸色，给出了最终的定义，声音冷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如同九幽之下吹来的灭魂罡风。
“从那一刻起，你们便不再是你们自己。”
“而是天道的傀儡。”
傀儡！
这两个字，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却比之前吴天说不封圣带来的冲击，要剧烈亿万倍！
那不是法力层面的震荡，而是一种从灵魂最深处、从真灵本源中升起的，彻骨的寒意与恐惧！
轰！
大殿之内，时间仿佛被抽离。
一切声响、光影、乃至流动的元气，都在这一刻陷入了绝对的停滞。
方才还因圣位而血脉贲张、神魂狂热的众人，此刻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眼中只剩下无尽的骇然与空洞。
傀儡……
他们追逐了无数元会，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得到的东西，竟然是这个？
“换言之。”
吴天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片死寂，却带来了更深的绝望。
“若尔等今日在我这里，求得了地道或人道圣人果位。”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严肃，沉重得宛如一座镇压万古的神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连一丝一毫的反驳念头都无法升起。
“你们的生死、道途、乃至一念一行，便会受到我的控制。”
“而等与我无仇无怨，我又岂会以此等手段肆意操控他人，行那霸道之事？”
“但，‘受制于人’这个事实，其本质，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从高座之上，向前踏出一步。
咚！
整个大殿都随之轻轻一震，仿佛每个人的心脏都被这脚步声攥紧。
“现在，你们还愿意，为了这‘不死不灭’的圣位，将自己的真灵、自由、乃至一切，都交托出来吗？”
吴天的话语不再是疑问。
这是一柄审判之锤，重重敲打在每个人的道心之上，拷问着他们身为求道者的根本！
死寂。
针落可闻已经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寂静。
那是一种连神魂悸动都已停摆的、源自真灵本源的死寂。
方才的激动与狂热，在“傀儡”与“受制于人”的残酷真相面前，被撕扯得粉碎，连一丝余温都未曾留下。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冰冷。
是劫后余生般的后怕。
以及……一种无法抉择的、剧烈到几乎要撕裂神魂的挣扎。
不死不灭的永恒诱惑。
失去自由、沦为傀儡的恐怖代价。
天平的两端，一边是永恒，一边是自我。
该如何权衡？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复杂，青白交加，神情变幻不定。
圣人，竟是傀儡？！
这个认知带来的颠覆性冲击，让无数道目光，下意识地，又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探究，齐刷刷地转向了殿内唯一的一位天道圣人。
女娲。
那一道道目光，混杂着惊疑、探寻、骇然，甚至……还有一缕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刻的同情。
感受到这如山般沉重的目光，女娲那张绝美无瑕、亘古不变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复杂神色。
她没有开口。
没有承认。
更没有否认。
她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神殿的光辉下，投下了一片黯淡的、无法被照亮的阴影。
这个动作，本身就是最确凿的答案。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凉到了冰点。
吴天看出了众人的心思，也看到了女娲的窘境，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女娲道友情况特殊。”
“她造化人族，补天，于天地有无量功德。”
“这份功德，让她在天道圣人之中，拥有比其他圣人更多的自主，所受的掣肘也相对为轻。”
众人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侥幸，还没来得及扩散，就被吴天接下来的话彻底浇灭。
“但也仅仅是‘相对’。”
“天道大势之下，她仍需顺应，不得真正违逆。”
这番话，彻底坐实了所有人的猜测。
也让他们的心，完全凉透了。
连功德无量、地位超然的女娲娘娘都无法真正自主。
他们这些后来者，一旦成了圣，岂不是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彻底沦为那封圣榜上一个冰冷的符号，一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那样的不死不灭，与被囚禁在永恒牢笼中的囚徒，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
吴天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全场，声音沉静，却蕴含着一种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
“你们，还渴望以此法成圣吗？”
大殿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但这一次，死寂之中，不再有狂热与贪婪，只剩下无尽的挣扎、后怕与迷茫。
就在这片几乎要凝固成永恒的沉默之中，吴天的声音第三次响起。
这一次，他的声音一改之前的冷冽与严肃，带上了一种引导与开示的宏大道韵。
“其实，我可以为你们提供另一条道路。”
他的声音仿佛一缕破开无尽黑暗的曦光，瞬间吸引了所有沉沦在绝望与迷茫中的神魂。
所有人，猛地抬头。
“我传你们混元之道！”
“不假外物，不借天道、地道、人道之力！”
“于自身之内开辟一方真实世界，于神魂之中凝练唯一道果！”
“以此法证道，得真正的大逍遥，大自在！”
吴天的声音越来越宏大，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在阐述着一条通往终极的无上法门，让所有人的道心都为之轰鸣震颤！
“此，方为真正的自由超脱之道！”
混元之道！
这四个字，如同混沌初开的第一声雷鸣，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众人再次被震住了，心神摇曳。
巨大的惊喜，混杂着更深、更复杂的现实情绪，瞬间填满了他们的胸膛！
自由！
这是一条真正通往自由的无上大道！
然而，那短暂的惊喜之后，是更加冰冷刺骨的现实。
混元之道，洪荒大能谁人不知其好？
逍遥自在，万劫不磨，不受任何天地束缚，那是所有修士梦寐以求的终极境界！
可是……太难了！
这条路，实在太难了！
纵观开天辟地至今。
除了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吴天尊上，以及他麾下那群得天独厚、体魄无双的巫族，还有陨落的帝俊、太一兄弟。
又有谁真正走通了这条路？
更致命的是。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走的都是道祖鸿钧传下的斩三尸之法，道基早已在无数元会的修行中根深蒂固。
若想转修混元之道，几乎等同于废功重修！
那其中需要耗费的时间、难以估量的资源、九死一生的凶险，以及那渺茫到近乎不存在的成功希望……
这一切，足以让任何一个尚存理智的修士，望而却步。
相比之下，圣人之道虽然是沦为傀儡，但它……简单啊！
只要吴天点头，只要在那封圣榜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几乎是板上钉钉，立刻就能成就那不死不灭的果位！
这份诱惑，对于许多被卡在准圣瓶颈无数元会、早已自知混元无望的大能来说，依然大到难以抗拒。
一边，是艰难无比、希望渺茫，但能换来真正自由的混元大道。
另一边，是简单直接、立竿见影，但要从此失去自我、受制于人的圣人傀儡。
一个巨大的、足以撕裂道心的纠结，萦绕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头。
吴天并未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
目光淡然，却仿佛蕴含着洞穿一切的伟力。
让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感觉自己的道心、自己的过往、自己最深处的渴望与恐惧，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大殿之内，死寂无声。
那悬浮在空中的封圣榜虚影，金光流转，散发着不朽不灭的诱人气息，此刻却如同一道催命的符咒，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纪元。
终于，吴天将目光从那些挣扎的大能身上移开，转向自己身侧。
那里，站着他真正的核心班底。
“你们呢？”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如何想？”
轰！
话音未落，一股霸烈无匹、撼天动地的气势轰然炸开！
十二祖巫齐齐踏前一步，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整座蓬莱仙宫的地面都为之震颤。
他们巍峨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声音汇聚成一道洪流，带着盘古遗脉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决绝。
“吾等自是追随冥主，继续参悟力之大道，追求父神之境！”
这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点迷茫，只有毋庸置疑的坚定。
他们已是混元大罗金仙，早已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路，圣位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歧途。
紧接着，刑天那魁梧的身躯上前，手中干戚神兵嗡鸣。
九凤、后羿、风伯、雨师、夸父、蚩尤、相柳、空痕……八位顶尖的大巫，以及气息森然、宛如万古僵祖的将臣，目光灼灼，同时踏出。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气血冲霄，意志凝聚如一柄即将开天的巨斧！
“吾等愿追寻盘古父神之道！”
“愿追随尊上之道！”
“选择混元，宁死不悔！”
铿锵的话语，如同神铁交击，每一个字都砸在殿中其他修士的心头，震得他们神魂发颤。
是啊，他们忘了。
这群巫族，本就是吴天的死忠。
受制于人？
他们早已将一切都奉献给了吴天，奉献给了巫族的复兴大业。
为尊上掌控，本就是荣耀，再多一道枷锁，又有何妨？
可他们选择的，依然是那条最艰难，却也最自由的混元之路！
巫族，战天，斗地，碎裂大道，何曾有过畏惧！
吴天看着他们，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终于漾开了一抹真切的笑意。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可与欣慰。
“好！”
“混元之路，险且艰，唯有大毅力、大决心者方能走下去。”
“既然选了，便需牢记今日之言，无论前路如何，定要坚持到底！”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殿内其余修士的眼睛。
他们的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羡慕，甚至是一丝嫉妒。
他们也想走混元之道啊！
真正的大逍遥，大自在，不受任何节制，那是他们踏入修行之路第一天起，就根植于灵魂深处的终极梦想！
可是……他们凭什么？
他们不是巫族，没有那份与吴天一同从微末中崛起，历经血与火考验的深厚情谊。
他们与吴天之间，没有那牢不可破的信任。
此刻就算跪地臣服，献上一切，恐怕也换不来吴天如同对待巫族、人族那般，倾尽所有资源的培养。
除非……
一些人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交出元神印记。
将自己的真灵，自己的道，自己的一切，完完整整地奉献给吴天，从此生死皆在其一念之间。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们苦笑着掐灭。
那和成为封圣榜上的圣人傀儡，又有多大的本质区别？
无非是从受制于冰冷的天地法则，变成了受制于一个活生生的、拥有自我意志的至高主宰。
换了个主人罢了。
自己修炼混元？
那更是不可能，希望渺茫到近乎于无。
三条路，摆在面前。
成圣，受制于天地。
臣服吴天，修混元，受制于吴天。
自己修，九死一生，无限接近于十死无生。
无论哪一条，似乎都通向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巨大的无力感，让这些曾经叱咤洪荒，俯瞰众生的大能们，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蝼蚁的悲哀。
“尊上，我等……”
镇元子袖中的手已然攥紧，指节泛白。
他身旁的红云，一向洒脱的脸上血色尽褪，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似乎想要做出某种决断。
然而。
吴天却抬起了手，制止了他们。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所有人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吴天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他没有再看殿内任何一人，而是望向了殿外，望向了那片被无尽混沌包裹的天穹。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了时光长河，洞悉了命运轨迹的淡然，以及一丝无法言说的无奈。
“量劫已启。”
“此乃天道、地道、人道共推之大势，我亦无力阻止其发生。”
“但我吴天，亦不会借此机会拿捏诸位，逼迫尔等做出选择。”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卷散发着不朽神光的封圣榜虚影之上。
下一刻，他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如同天宪昭告！
“这圣位我不会签上任何人的名字。”
“至少不会由我来主动签下。”
“诸位都请回吧。”
吴天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最终的决断。
“待到量劫真正开启之时，一切……便各凭本事，各安天命吧。”
这番话，是最终的判决，也是最后的慈悲。
他给了所有人最后的缓冲，最后的余地。
殿中众人闻言，身躯皆是一震。
他们心中纵有万千不甘、纠结与遗憾，但也明白，这已是眼下最好的结果。
如此重大的抉择，关乎未来的一切，确实需要时间去深思，去权衡。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此刻仓促做出的选择，在未来的无尽岁月中，不会成为悔恨终生的心魔。
“多谢尊上坦诚相告！”
“吾等告退！”
众人纷纷躬身，对着那高居御座的身影，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
这一次，他们的拜谢，发自肺腑。
人群如同潮水般退去，带着满腔复杂的思绪，离开了这座给予了他们无尽震撼与冲击的蓬莱仙宫。
很快，方才还熙熙攘攘，汇聚了洪荒顶尖力量的大殿，变得空旷起来。
最终留下的，只有寥寥数人。
西王母、十二祖巫、八大巫、烛龙与其龙子、凤族彩凤、麒麟族玉麒麟、将臣。
以及，面容清冷，始终未发一言的女娲娘娘，和她身后神情肃穆的人族三祖与三皇。
这些人，才是吴天真正意义上，休戚与共的嫡系力量。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吴天身上，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安排。
真正的风暴，尚未开始。
而他们，将是迎击风暴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