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昔。”
顾司忱双手插兜站着,静静地看着保温箱里的小孩儿。
她看上去比其他婴儿更瘦小一些,皮肤泛着新生儿特有的暗红色,鼻子上贴着氧气管。
与其他胡乱挥舞四肢的婴儿不同,她安静得过分,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顾司忱不自觉地走近一步,保温箱上的名牌写着她的名字。
陈昔。
出生体重2.6kg。
数据很普通,甚至偏轻,但不知道为什么,顾司忱的视线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锁住了。
他盯着看了一会,平静死寂的心口竟然有了细微的起伏——他忽然很想伸手抱抱这个孩子。
想象着,这么小的一个小团子,抱在手里一定很柔软……
顾司忱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手指却触碰到了玻璃窗。
顾司忱猛地回过神,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想要做什么。
他竟然想要去抱一个陌生的孩子。
玻璃窗内,女婴忽然扭动了一下,小脸皱成一团。
顾司忱的呼吸随之一滞,很奇怪,他明明站在完全隔音的玻璃窗外,却仿佛能听见她微弱的喘息声。
更诡异的是,他的肺部突然传来一阵紧缩感,像是被人攥住了气管。
“医生!”顾司忱的声音比思维更快,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按下了紧急呼叫按钮,“这个孩子不对劲。”
护士匆忙赶来,看到监控数据后立刻叫来医生。
顾司忱后退一步,看着医护人员围住那个小小的保温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骨节根根凸起。
他大脑很清楚,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马上离开。可是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开。
“暂时性呼吸急促症。”医生检查后对护士说,“加大氧流量,注射一剂……”
顾司忱听不进那些医学术语。
他的视线笔直地穿过人群缝隙,锁定在那个小脸上。
女婴的胸膛起伏变得越发微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全力。而更不可思议的是,顾司忱感到自己的呼吸也随之变得困难,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掐住他的脖子。
顾司忱就那么站着,一直等到小陈昔脱离危险,他才松一口气。
——
与此同时,周沉已经推着温久回到了病房。
他将房门关上,扶着温久坐在病床边,扫一眼温久苍白的面色。周沉什么都没问,转身倒了杯温水递到她手中。
“谢谢。”水杯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病房内的温暖也稍稍驱散了温久体内的寒意。
刚才如果不是周沉及时出现,恐怕她和顾司忱已经打过照面了。
在这里碰到顾司忱,不是什么好事情。
见她情绪稳定,周沉才发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温久摇头,“这个我不清楚。安娜帮我打听过了,他应该不是奔着我来的。目前我们也没有碰过面。”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腹部传来,温久倒抽一口冷气。刚才的情绪波动,让她刀口开始渗血。
周沉站起身,一只手轻轻摁在她肩上,“先躺下休息,什么都没有身体重要。”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他的话。
一名护士推门而入,脸上带着焦灼,“陈女士,您女儿忽然呼吸困难,医生正在急救。”
“什么?”
温久手中的杯子直直砸在地上,她猛地站起来,腹部的剧痛却让她眼前一黑。
她踉跄着往前栽去,被周沉稳稳接住。
他的手臂像钢铁般坚固,扶她坐稳。
温久的手搭在他手臂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行,我要去看昔昔,我要去守着……她不能有事,她绝对不能有事……”
九死一生生下的女儿,是温久后半辈子活下去的最大信念。
昔昔是在她的期待中出生的,她期待了这么久,如果一朝失去,温久接受不了。
周沉的手依旧稳稳地扶着她,“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守着昔昔。”
“相信我。”周沉俯下身,手掌捧住她的脸颊,“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情况。有我在,不用太担心。”
温久摇头,想起来,可伤口还在渗血。
很痛。
周沉道:“你乖。好不容易躲到北国,你这个时候出去,万一跟那个男人碰上,我们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温久愣住。
是啊。
她怎么把顾司忱给忘了?
顾司忱还在北国,此刻就在这家医院里。
温久现在要做的,就是躲好了,不要跟顾司忱碰面。
“可是昔昔……”
周沉的手掌握着她的肩膀,微微用力,“不会有事的。我会替你守着昔昔。”
“好。”她最终妥协。
周沉起身离开,忽然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周沉……”
周沉身形略顿,回头看她。
温久躺在病床上,眼泪从眼角滑下来,“周沉,麻烦你……帮我看好昔昔。”
“放心。”周沉点头,迅速离开了病房。
——
监护室外的走廊比医院其他地方更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从半开的门缝里渗出。
周沉放轻脚步走近,却在距离玻璃窗几米的地方猛地停住。
顾司忱还站在那里,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正在看着保温箱中的婴孩。
走廊顶灯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冷峻的阴影,那专注的侧脸,让周沉微微眯了眯眸子。
周沉步子顿了顿,走过去。
恰好这时候医生从里面走出来,视线落在周沉和顾司忱的身上,不确定地问了句:“谁是陈昔家属?”
“我是。”周沉往前迈了一步。
顾司忱闻声侧眸,视线落在周沉身上。
是他。
刚才那个推着轮椅离开的男人。
周沉此刻的注意力全在陈昔身上,隔着玻璃窗看了那小小的一团,周沉的心都快揪成一团,“医生,她怎么样?”
“已经稳定了。”医生道,“血样饱和度恢复正常,感染指标也在下降。多亏了这位先生,是他及时发现了孩子的异常,并呼叫我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顺着医生手指的方向,周沉看向了顾司忱。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对。
周沉微微颔首,“谢谢。”
“应该的。”顾司忱声线很淡,“听你的口音,是榕城人?”
周沉默了默,道:“我临海镇人士。”
“临海镇……”顾司忱微微蹙眉。
几个月前,他就是在临海镇失忆。
到现在,也还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对临海镇这三个字,有点过敏。
“这位先生,很感谢您救了我女儿。”周沉再次开口,打断了顾司忱的思路,“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我回到临海镇,再好好地感谢您。”
“不用了。”顾司忱道,“本来就是举手之劳。”
他看了眼玻璃窗里的婴儿,道:“你女儿很可爱。”
周沉眸色暗了暗,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谢谢。我们看上去年纪差不多大,您应该也有孩子了吧?”
“嗯。”顾司忱仍然盯着窗内,神情却有点茫然。
他要做父亲了。
可是他好像根本没有做好准备,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一个父亲。
——
顾司忱站在电梯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指甲,金属质感的电梯壁映出他冷峻的容颜。
“叮”一声,电梯停在某一层。
顾司忱走出去。
“司忱。”妻子正在跟产科护士说着什么,看见他,立刻绽开笑颜,“你快来看,这个宝宝好可爱。”
顾司忱走过去,才发现原来她站在洗澡间。
隔着玻璃窗,能看见护士正在里面给小婴儿洗澡。
这一层是产科,住的都是产后妈妈。
只有生下来稍有不健康,或者需要护理的小孩子,才需要送到监护室。正常的小孩子,都是留在父母身边的。
妻子指着护士手里正在洗澡的那个婴儿,嘴角溢满了温柔的笑,“真的很可爱对不对?那么小的一团,看上去肉乎乎的,肯定很软。”
顾司忱没什么反应,只是看了一眼。那些婴儿在他眼中,都没什么差别。
要说可爱……
他的确在某个时刻,get到了新生儿的可爱。
顾司忱的脑海中,再次浮现陈昔的模样……
“刚才护士还教了我好多婴幼儿护理知识,刚出生的宝宝那么小那么脆弱……”妻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手指轻轻盖在自己的腹部,“想想我们的孩子再过几个月也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我就觉得好奇妙。”
顾司忱低头,视线从她的手背上掠过,“现在谈这些,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毕竟刚查出来怀孕,离生育还有挺长一段时间。
他能感受到妻子的喜悦和期待,可是顾司忱却觉得,希望时间过慢一点,再过慢一点……
至少,要让他完全接受这个事实,完全接受孩子的到来。
“我提前了解一下嘛。”妻子笑着道。
半晌,又问他,“司忱,你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
顾司忱怔了一瞬,陈昔皱巴巴的小脸浮现在他眼前。
“女孩。”他几乎脱口而出。
说完了,自己也有些微愣。
妻子幸福地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我也喜欢女孩。如果这胎是个女孩就好了……”
……
妻子的孕酮值有点低,所以医生安排他们住院。
夜晚降临。
顾司忱接完电话进病房,就看见妻子已经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母婴杂志,脸上洋溢着准妈妈特有的光彩。
自从知道怀孕之后,妻子的心情都很好,她是真的很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顾司忱走过去,为她调整好靠枕,又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
“你今天好像有心事?”妻子问道。
顾司忱倒水的动作略顿了一下,“公司的事。”
“嗯。”妻子乖顺点头,“司忱,你也不要太累了。适当地也要放松放松自己。”
“嗯。”顾司忱将水杯放在床头。
“我有点累了。”妻子打了个哈欠,放下杂志。
“你先睡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忙。”顾司忱道。
“好。”妻子点点头,“那你也早点休息。”
“嗯。”
等妻子的呼吸变得均匀,顾司忱关了灯,走到外面的陪护间。
笔记本电脑还开着,屏幕上散发着微弱的蓝光。
顾司忱走到落地窗前。
夜色如墨,城市灯火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倒影。
他拿出手机,调出一张偷拍的照片。
新生儿监护室的保温箱里,陈昔小小的身影裹在粉色的抱被里。
很可爱。
顾司忱看着这张照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拍下这个,就是觉得应该拍一张。
此刻,他看着照片里的小婴儿,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手机屏幕,眼神都不自觉地轻柔。
或许,他也是有点期待新生命的到来的……
——
次日傍晚。
顾司忱又去了新生儿监护室。
他手中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面是他今天路过礼品店,偶尔看见的限量版玩偶。
纯手工制作的法国品牌,柔软羊绒材质,据说能模拟母亲的心跳声。
粉色的包装,让他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保温箱里的陈昔。
他鬼使神差地掏出钱包,付了钱,买下了这个安抚玩偶。
然后来看陈昔。
监护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保温箱亮着微弱的蓝光。
顾司忱皱眉,目光扫过每个角落,确认那个贴着“陈昔”名字的保温箱确实不见了。
“您找哪位宝宝?”护士推着药品车走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
顾司忱道:“陈昔。那个小朋友应该叫陈昔。”
“哦。陈昔啊。”护士眼前一亮,“她恢复得特别好,凌晨就撤了氧气。荷香指标都稳定了,今天中午就送回到妈妈身边了。”
顾司忱的心底,划过一丝失望。
护士注意到他手中的礼盒,“您是来探望的吧?他们还在医院,就在妇产科603病房,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带您过去。”
顾司忱的手指在礼盒上收紧,纸盒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不用了。”
护士点点头,转身走了。
顾司忱不想打扰别人。
对于他而言,陈昔本来就是一个陌生小孩。
他看了看手里的礼盒,觉得自己的行为真的是无厘头又好笑。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给小孩子买礼物。
还是一个不会说话,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孩。
他真是疯了!
顾司忱随手将娃娃丢在了垃圾桶里,然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