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内室里和文德殿是同等寂静,晋王与圣人作一般问:“太白见晋分,卿如何解?”
圣人问上卿,晋王问客卿。
司天监郑玄佝偻腰身道:“晋分,晋分是为晋之分野,自毕十二度至东井十五度,为春秋古晋,今盛京也。
太白见晋分,是盛京可见太白于昼。”
“天意何意啊。”圣人问。
“太白主西虎七宿,是为嚣星杀伐,彼桑榆之末光,逾长庚之初辉,恐是上天示警,有兵戈祸起,君王失政,臣子犯上,朝纲..朝纲....”郑玄措辞踌躇。
自他在任,司天监只问日月阴晴,偶言吉凶祸福无非是说两句风难调雨难顺,赶紧选个好日子着礼部该进香进香,该祈福的祈福。
偶有所指,亦是似是而非不可明示,现“晋分”二字,除了晋王其人,实扯不到旁的身上。
圣人书房不比朝堂金殿上言语俱在中公,现一字一句,都算得与君王私话,万一....
且他无党无群,太平无事时与谁都能称声至交,稍有动荡,那就是谁都可能致自己于死地,岂能不犹豫。
晋王府里,答案则来的干脆明了,客卿面容甚是年轻,瞧来不过弱冠年岁,素锦圆袍姿容风流,拱手拜服与晋王称:
“天象大吉,昔太白见秦分,秦王得天下,今在晋分,王当主天下。”
文德殿里圣人摆了摆手,打断郑玄,另转向陶姝,笑意淡淡问:“清绝既明言天象,你如何解?”
陶姝行过道礼,躬身道:“夫玄黄判别,清浊自分,人君法天象地,御六合而秉枢机,称天之子也。
是故天道不以吉凶示人,唯示天子。
道贵在恒长,而世事多易变,今太白属阴却见于阳,蓍草起卦皆落于坤,二者殊途同归,指为阴阳失度,刚柔失合。
贫道愚见,当修坤宁以辅紫薇星盛,且立储君以安国祚人伦。”
郑玄还佝偻着身,内心轰然起敬,想清绝真人不过及笄之龄,方寸之间竟能合纵朝堂后宫,连横天象卦象,话回的特么是滴水不漏。
要不是自个没平身,圣人又在前,他高低得给陶姝拱手颂上两句,不愧是三朝帝师之后,巾帼远胜须眉。
自同和八年废太子一案,圣人再没册立皇后,东宫更是经年空悬,可不就是坤位不宁,人伦难继。
作如此解,无非就是劝皇帝立皇后择太子,至于立谁择谁,那就不是司天监的活儿了。
郑玄主动接话,“清绝尊者所言甚是,臣以为,夫君王者,天下之父,中宫者,万民之母,东宫者,社稷之续,三者相辅相成,方为恒常之道。”
“那为何,是在晋分呢?”圣人笑道,不知在问谁。
郑玄转念有了万全之答,奈何陶姝还是先他一步,拂尘一甩,昂首肃穆,道气凛然:
“圣人在晋也!天子慧眼得以观之,凡夫鱼目侥幸而见。”
郑玄再忍不住,微偏头看向陶姝,却听圣人道:
“清绝与老师颇像,余忆幼时,老师亦是道山学海铄古切今,你不遑多让。”语调甚是温和,不似初见那会陡峻锐利,好似臣下满门性命,都在差池之间。
宋府门前谢承下了马,将马鞭缰绳齐齐递与来迎门的小厮,转头和谢尹谢予二人直入门里往宋颃居住的别院,尚没到地儿,跟寻将出来的宋隽撞个正着。
原是底下人传谢府三个儿郎上了门,他且奇且不信,谢简教子甚严,同龄人约在府外玩耍不计,若是往家门中来,祖父宋爻还在喘气,哪有不递话就贸然上门的,这便出了院想看看究竟。
走廊各站一头时就认出来人,竟真是谢承三个,宋隽快走几步到跟前,还没发问,谢承把人往旁边一拽,低声道:“我有私事与你说。”
“你爹疯了?”宋隽从来不怎么着调,本想问“莫非你爹不测?”但听谢简语气慎重,玩笑不好开的太大。
“走。”谢承手指前方,不忘回头交代谢予道:“你二人往箭场等我,我与子彀去取些东西。”
袁簇与宋颃皆是弓弦好手,院里要啥没啥,唯箭场归置的样样具备,连带平日里消遣会客都在靶子底下,有小厮领着不愁找不到地方。
谢尹未吭声,谢予倒有些奇怪,“什么东西要你二人亲自去取?”
“好东西。”宋隽敲了敲万年不离身的扇子柄,在走廊尽头与谢尹二人分道扬镳,又将身边小厮支远了些。
谢承三言两语说了由来,另悄声道:“只恐晋王学唐宗,你爹....”
“不是,你找我爹干啥,你爹呢?”宋隽大惊失色。
“下月立夏有祀,放榜有制,我爹往郊坛斋宫守礼,前儿开始就没回过府,你爹是殿前马军司指挥使,一旦......”谢承快语蓦地收声,只讳莫如深看着宋隽。
宋隽“哗”一声摇开扇子,急扇数下来回跺了两步,自话般道:“对对....你说的对,我爹在殿前。”
梁盛京兵马为三衙一司,司为皇城司,仅受天子口谕调裁,然皇城司人数不多,算上不在册的暗卫估计也就五百余众。
真正的精锐在三衙,即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
殿前司又分“捧日”、“天武”两阵,以此轮值更戍,宋颃执掌的殿前马军指挥使,正是“捧日”之将。
虽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三衙的调兵权理论上来说也在天子手里,实际上是枢密院拿着调兵令宣调。
枢密院其职,又多由文官担任,和中书门下并称朝堂二府,中书主政务,枢密主兵务,今枢密院史副史众人,未必不与中书范瑀同党。
范瑀是,晋王党。
如果枢密院有人伪造调兵令,“不对不对.....”宋隽扇子一停,“谁特么信那玩意儿啊,你信啊,天上多颗星星就兵变,晋王几十年脑子白长了。
那妖道........”他顿口,自个儿已有两三年没见过渟云了罢,前阵子往谢府还画未得其果。
不对,去年在万安寺门口见过的,还拉扯了一番,岁初随娘亲往谢府馈岁,也碰了个面。
但现时想起,脑子里竟浮不出清晰面容,仅记得那年初见,水碎明月,花弄薄雾,涟漪般泛将。
果然妖道,能哄得自个儿娘亲喜笑心花怒放,骗的谢府老妇不知东南西北,让陶府尊者铤而走险。
“她没给你东西当信物?”宋隽问,他笃定有,尽管谢承没提起,那妖道给谁传话都附以松明为证,这次必定也有。
“烧了。”谢承道。
无影无踪的话尚且不能传,有凭有据的东西岂能给?不管晋王如何,决不能留任何蛛丝马迹牵连到谢府。
“烧了好。”宋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