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夫人再上门时,白夫人就十分坚决地拒绝了她。
胡夫人十分诧异,连连追问。
唐知味没有确切证据,白夫人也不好张嘴就说她怀疑许远程是杀人犯,只得含糊其辞,态度却十分坚决。
胡夫人十分惋惜,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去回了许夫人。
许夫人也十分惋惜,却同样无可奈何,禀明了许尚书,又亲自去寻许母。
许母脱口问道,“白家是不是嫌我们孤儿寡母,白神医嫁过来会吃苦?”
许夫人为难,“这个胡夫人没说,她也不好追问原因的”。
这个的确是,大媒总不能追着白院判、白夫人问他们为什么看不上程哥儿。
许母想起那天许远程说许二爷配不上白前的阴狠乖张,心头发寒,她要怎么跟程哥儿说?
程哥儿知道了,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许远程已经知道了。
唐知味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特意从兵部去了翰林院,“好心”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许远程面色还算平静,袖在袖中的手却狠狠攥了起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唐知味,“唐大人说完了,可以请了”。
唐知味温文一笑,优雅美好如水仙凌波,吐出的话却刀刀致命。
“肮脏的奸生子也妄图攀折月宫仙子,自取其辱!”
他说着不疾不徐弹了弹衣袖,“现在,我说完了,许状元不必送了”。
许远程立在原地,死死盯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消失。
他再次感受到了胸腔中跳动得越来越快的心脏,感受到了血管中奔涌得越来越急的血液。
他整个人都灼烧了起来,只有死人冰冷的鲜血才能浇灭。
他下意识摸向袖中,没摸到他惯常随身携带的毒药,反倒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是白神医送他的糖罐。
沸腾的神志顿时清醒!
他想起来了,他现在是在翰林院中。
宫中搜查得严密,他没敢再随身携带毒物,反倒将白前送他的糖渍乌梅带在了身边。
“……下次许状元遇到不开心的事,记得吃药,免得伤身……”
白前柔和的叮嘱在耳边响起,许远程死死握住袖中的糖罐,大踏步往宫外而去。
他要去问她!
他怀着一腔孤勇、郁愤之心气势汹汹要去找白家、找白前问清楚,却在还没出翰林院时就颓然止住了脚步,无力靠上翰林院大门附近的梓树。
他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她?
他这样的人,她会拒绝,她家人会看不上,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就算今天他们答应了他的求亲,又怎么样?
也不过就是说明他们没有发现他的真面目!
一张张惨白的、惊惧的、厌憎的、死气沉沉的脸在他眼前划过。
他们和他一样,都是身世可悲可怜的奸生子,却也和他一样,卑鄙又叫人厌恶。
他厌恶他们,也同情他们,所以亲手送他们去了下一世。
可谁又来送他去下一世?
只有死才能洗干净他所有的卑劣、不堪与可怜可悲!
或许,下一世,他能落个干净的出身,落一双干净的手。
一个干净的、美好的状元郎,她定然不会拒绝,她的家人也绝不会看不上……
许远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整了整衣冠,不紧不慢掉头往回走。
既然今生缘分未满,他要抓紧把该做的事情做完,然后就可以干干净净地去死。
等来世,他再干干净净地回来见她、求娶她……
许远程想通了,便安心留在翰林院办差。
等到下衙后,随着同僚一起往外走。
往常这个时候,他会直接回许府,先给许母请安,再去给许尚书请安。
如果许尚书留饭,他就陪他一起用晚食,说一会话,再回自己的院子看书,又或是鼓捣药材。
除了极偶尔的“放纵”,他的生活十几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可今天,他的双脚却似乎生了自己的意识,控制不住地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到了有间医庐的门口。
暮色四合,有间医庐门口挂上了停诊的牌子,门却大开着。
孔雅平日抄写佛经、描绘佛像的书案两边,面对面地坐着白前、萧软软、孔雅以及唐知味、霍幼安和宋正则。
六人中,许远程最喜欢的是白前,最讨厌的是唐知味。
他们又坐在最中央,按理说,怎么着,他也该最先看到他们中的一个。
但,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坐在唐知味身边的霍幼安。
没办法,霍幼安实在太显眼了!
刚刚,远远地,他好像看到了谁突然弹了起来。
离得远,他没看清楚,也不觉得是很重要的事,也就没在意。
没想到,他刚一进门,同样的位置上的人又十分突兀地趴了下去,好像在趴下去前还看了他一眼。
正是霍幼安。
许远程看着霍幼安宛如被抽走了脊梁般软哒哒趴上书案,半边脸颊舒服地枕着小臂,懒洋洋地半闭着眼睛,内心十分复杂。
霍指挥使这是什么意思?
把他当做自己人了?
在他面前装都不装了?
几乎同时,唐知味也抬头看到了许远程,一愣过后热情招呼。
“是许状元来了,快进来,正好给我们做个参谋”。
许远程眯了眯眼,也笑了,眼中的恶意被他藏到深处,大踏步进门,团团一揖手。
唐知味却没有掩饰他的恶意,热情得夸张。
“来,许状元坐到这里来,我们正在讨论乌木春的案子”。
正好再激一激,只要他敢再动手,他一定能抓到他的把柄!
书案上平铺着一张大而宽的宣纸,稀稀落落地写着五个人名:贝儿、马良友、齐刚、秦茹、李卉。
饶是许远程早就知道唐知味不怀好意,在看到这五个人名时,却还不自觉瞳孔微缩。
“许状元来得正好,我们才刚刚开始”。
唐知味说着用朱笔圈出正中间的齐刚二字,假惺惺解释。
“许状元恐怕不知道,这个齐刚就是那天中乌木春死在有间医庐的孩子。
秦茹和李卉是前段时间,被斩断双手而死的两个商户人家主妇。
至于贝儿和马良友,想必许状元是认识的。
毕竟他们一个是许状元娘亲手帕交的独女,一个是许状元的同窗。
就算死了很多年了,凭许状元的聪明,应该不至于记不住”。
许远程不动声色,“许某自然能记得,毕竟前段时间,宋世子刚因为马良友之死,将许某拘进了京兆府大牢”。
唐知味十分做作地装作恍然大悟般,猛地一拍脑门,“的确有这回事,许状元不说,唐某差点忘了!”
许远程微笑,心里却恨不得将他那做作的手砍成十八段。
“唐大人,你不适合做这样的动作,像霍大公子”。
白前清凌凌的声音认真响起,配上她眉头微蹙的认真表情,唐知味做作的动作顿时就僵住了。
许远程下意识要看她,又硬生生忍住,刚刚恨不得将唐知味砍成十八段的焦躁却奇异地平息了下去。
唐知味默默收回还扶着额头的手,皮笑肉不笑,“白神医,偏心也不带这么偏的”。
白前认真提醒他,“说正事,我饿了”。
唐知味恼羞成怒,“我不说了”。
萧软软顿时急了,“哎,快说啊!前前你饿了,先吃点点心垫垫”。
霍幼安下意识去摸荷包,结果只摸到了一荷包铜板。
正恼怒间,就听许远程的声音含笑响起,“白神医若不嫌弃,就先用这个垫一垫”。
许远程摘下了荷包,他的荷包里不是铜板,是一荷包的乳酪。
做成了小兔子模样,刚拿出来就散发出甜丝丝的奶香味。
霍幼安,“……”
更生气了!
还想吃!
白前道谢接过,往嘴里塞了一个,微蹙的眉头顿时就松开了,高兴称赞。
“好吃!是你娘亲手做的!我能吃出来!”
许远程不自觉跟着笑了,点头,“白神医喜欢就好”。
这几天,母亲不知发什么疯,天天亲手做点心给他吃,吃不完的还装进荷包叫他贴身带着。
他怕她啰嗦,就带着了,没想到竟是派上了用处。
白前又拈了一个放进嘴里,就见对面霍幼安不知什么时候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手中的荷包。
而唐知味也意味不明地盯着她手里的荷包,似笑非笑的,让她很想立刻把所有的小兔子塞进肚子里,一个都不给他留!
白前瞧了瞧唐知味,想起他打赌赢了她,每次她要给霍幼安送东西吃,就一定要给他送一份的赌约,硬生生顶住了霍幼安亮闪闪的目光。
将荷包往袖子下藏了藏,嚼着小兔子严肃提醒唐知味。
“我不饿了,但你也没必要浪费时间,可以说了”。
唐知味朝她一龇牙,觑了眼也没捞到乳酪吃的霍幼安,忍气吞声开口。
“我翻了京兆府的卷宗,除了齐刚外,另外四人都是死后被人砍掉了双手或者右手。
就是齐刚,虽然没有断手,但中乌木春的人都会吐很多血,凶手似乎很喜欢鲜血淋漓的感觉。
且这几个人都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奸生子”。
“奸生子”三个字被唐知味含在唇舌间一字一字吐出来。
许是听唐知味说过好几遍,又许是白前就坐在他身边,嘴里嚼着他的乳酪,手里还拿着他的荷包,许远程竟奇异地没有感觉到熟悉的憎恶和暴戾。
他甚至没有看唐知味,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能看见白前的眼角余光上。
“还有个共同之处”。
白前咽下一个小兔子,不紧不慢开口,“他们都性情暴戾狠毒,以欺辱他人,凌虐婢仆为乐”。
唐知味挑眉,这一点,他其实也猜出来了。
只不过马良友的案子时日已久,他没有找到关键证人,没有说出来而已。
“白神医从何得知?”
“我是大夫,病人在向我诉说疾病苦痛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说些闲话。
所以,不可避免的,我会知道很多事”。
白前说着接过唐知味手中的朱笔,将剩下的四个人名一一圈起。
“奸生子不可耻,可耻的是他们反而视之为倚仗,欺辱凌虐那些比他们更可怜的人”。
白前手中的笔再次落到齐刚二字上,“唐大人曾说过,杀人不过一者临时起意,二者蓄谋已久。
凶手会选择在兵马司坐镇的铁帽子胡同、挤挤攘攘的有间医庐门口毒杀齐刚,天时地利人和一点不占,多半是临时起意。
而临时起意,原因却也不难猜。
有间医庐散糖三日,第一天,齐刚摸不清楚状况,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天,他恃强强抢其他孩童、甚至小乞儿的糖,被萧姐姐喝止。
第三天,不说他有悔过之心,即便只是有畏惧之心,也不会再敢故态复萌,而他没有。
凶手见了,一时激愤,将下了乌木春的糖送给他,让他一次吃个够”。
许远程本只是用眼角余光不动神色关注着白前,听了忍了又忍,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扭头去看她。
她竟将当时的情况猜了个十成十!
也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十成十!
他厌恶自己的身世,也厌恶那些与自己有同样身世的人。
更厌恶那些明明有着可悲又肮脏的出身的人却反倒引以为荣,甚至仗着那样的身世为非作歹。
他想到贝儿,生得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喜欢在她那见不得光的父亲面前撒娇,喜欢在外人面前装天真,却更喜欢折磨凌辱丫鬟,歹毒的手段层出不穷。
他厌恶她,比厌恶自己更甚。
于是,他杀了她。
她的死抚平了他心中的厌恶,甚至连着对自己的厌恶也稍稍平息。
他迷恋上了那种感觉。
于是,他停不下来了。
他又杀了淫辱婢女、甚至良家女的马良友,杀了鱼肉乡里、却最喜欢标榜自己念佛茹素的知县……
他杀的人越来越多,唐知味名单上列着的五人不过只是其中几个。
他知道自己是有问题的,连他的亲生母亲都怕他,甚至厌恶他。
天经地义。
谁会不恐惧、不厌恶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疯子?
他没有想到会有人理解一个疯子的想法,没有想到会有人和他一样认为那些仗着肮脏的血脉为非作歹的人可耻,更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他心仪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