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致的甜蜜,永恒的别离。
那绚烂如烟火的三天三夜,燃烧的是黎雪宁全部的生命力;留下的,是顾生此后八年无边无际的荒芜。
叶勤勤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声音还带着哽咽后的沙哑:“雪宁阿姨,那……到了法国之后呢?您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黎雪宁的目光从遥远的回忆中缓缓收回,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到了法国,先是按照计划,入职了周慕辰所在的公司。但那只是权宜之计。我的身体很快就不允许我进行那样高强度的全职工作了。”
她没有提那场突如其来的罢工,差点让她死在了路上;她也没提治疗的痛苦,她坚韧的像一棵草。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后来,我辞了职。开始在一些自由职业平台上接一些技术顾问的零散项目。我必须工作,用来支付昂贵的医疗费,也需要用工作来麻痹自己,证明我还‘活着’,而不是一具等待死亡的躯壳。”
“那篇《当 bug遇上 cancer:一个程序员的生存日志》,就是您写的吧?我在周先生提到的两个网站上翻了快两个月。”韩述轻声问道,语气带着确认。
“是我写的。”黎雪宁坦然承认,“那是我的一个情绪出口,也是我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去对抗癌症带来的恐惧。记录病情,写点代码辅助治疗,或者只是单纯地写下当时的感受……仿佛就能获得某种控制感。”
她的语气始终保持着技术人员的冷静,但话语背后的艰辛,却让叶勤勤感到痛心。
“和周慕辰先生聊天时能感受到……他对您的情谊。”叶勤勤试探着问。
提到周慕辰,黎雪宁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如同评价一个无关紧要的合作伙伴:“他帮了我很多,无论是当初配合我离开,还是在法国初期的安置。我感激他。但我们也仅限于此。”
她看向叶勤勤和韩述,眼神清明如镜,“周慕辰,他是那种一生顺遂,没真正经历过风浪的人。他的人生是康庄大道,明亮,开阔。他欣赏的,或许是他想象中那个坚韧、独立的黎雪宁,但他无法真正理解,一个在尘埃里挣扎着生长出来,浑身沾满泥泞和伤痕的灵魂。”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刻的洞悉:“他没见过我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被迫辍学时的狼狈,没见过我在前台被流言蜚语中伤时的隐忍,没见过我为了母亲医药费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时的屈辱。他看到的,永远是我努力维持的、相对光鲜的一面。”
“而顾生……”念出这个名字时,黎雪宁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底冻结的冰层下,仿佛有暖流涌动,“他见过我所有的模样。骄傲的、自卑的、光芒四射的、残破的、狼狈的、甚至……溃不成军的样子。他见过我最不堪的过往,知晓我所有的弱点,却从未因此看轻我分毫。”
她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仓库的屋顶,一字一句,清晰而肯定:“真正的爱,大概就是那种……看见了对方最真实、甚至最不堪的一面后,依然选择不离不弃的拥抱和守护。周慕辰给的是欣赏和帮助,或许还有不甘的执念;而顾生给的,是懂得,是接纳,是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阿宁’。”
“而我,”她收回目光,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再也找不到像顾生一样爱我、宠我、把我当成他整个世界的人了。”
一声叹息里,是失去后永恒的寂寥。
“春晓阿姨说,您每年都会给她打电话。”叶勤勤想起冯春晓透露的信息,轻声问道。
黎雪宁点了点头,没有否认:“是。从2016年开始,每年一次。我实在太想念顾生了……尤其是在法国,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顾生’这两个字,就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全部精神力量。于是,我想到了冯春晓。他们是朋友,她或许会知道他的近况。”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近乎本能的谨慎,这是多年逆境生活刻入她骨子里的烙印:“但说实话,我并不完全信任女人。万一她转头把我卖了,把我的下落告诉顾生怎么办?那我所有的布置就都白费了。所以,我想到了虚拟号码,单线联系她。”
于是就有了两句经典的对话。
顾生……他怎么样了?还好吗?
顾生啊,还单着呢。
那是怎样一种蚀骨的思念啊。
“雪宁阿姨,”叶勤勤吸了吸鼻子,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已久的问题,“您……后悔当年的选择吗?如果重来一次,您还会离开吗?”
仓库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等待一个答案。
黎雪宁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后悔啊。怎么会不后悔?我以为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痕,他会慢慢忘记我,开始新的生活,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安稳幸福的未来。我千算万算,算漏了人心,更算漏了时间……我没算到,他会先我一步离开。”
巨大的悲伤再次攫住了她,她缓了缓,才继续道,语气却异常坚定:“可是,如果时光倒流,回到2015年的那个春天,我大概……依然会选择离开。”
“为什么呢?”叶勤勤不解,声音里带着急切,“舅舅他明明那么爱您,他愿意和您一起承担所有的!您不是说,真正的爱是不离不弃吗?”
黎雪宁看向叶勤勤,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怜惜,有无奈,还有一种深沉的的温柔:
“勤勤,你们可能会觉得,是我怕拖累他。不全是。化疗,放疗……真的太痛苦了。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凌迟。你会变得不像你自己,丑陋,脆弱,情绪失控……我不忍心让他看见我那么痛苦的样子。爱一个人,会变得悲悯怜爱。”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敲在人心上:“更重要的是,我怕。我怕我给了他希望,最后却又残忍地夺走。万一……万一我没有扛过来,死在了他面前呢?他等了我七年,然后就要面对永恒的失去……这比从未得到过,要残忍千百倍。人不怕一直待在黑暗里,怕的是见过太阳之后,被重新抛回永夜。”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最终的理由:“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吧。”
至少曾经拥有,他会记住三天三夜里,努力爱他、努力绽放过的黎雪宁,而不是在病床上逐渐枯萎的躯壳。
至此,叶勤勤似乎真正明白了。爱,并不总是厮守和占有。
一直沉默旁听的韩述,此刻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叶勤勤冰凉的手。“雪宁阿姨,您和舅舅……都过得太苦了。”
黎雪宁缓缓地站了起来,坐得太久微微晃了一下。
“说了这么久,我的故事结束了,该回去了。你们送往一程。”
“好。”两人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