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明烈再次开口。
这一次,他终于从那只始终未动的茶杯上移开视线,落在了冯源的身上。
那道视线算不上锐利,却沉甸甸的,压得冯源喘不过气。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恐惧,也能看穿所有的伪装与欲望。
“我这兄弟说话直,但道理没错。”
澹台明烈缓缓开口,声音醇厚而低沉,每一个字都砸在冯源的心上。
“三万两,他周望也配?”
这一刻,冯源反倒冷静了下来。
不,不是冷静,是彻底的绝望。当死亡的阴影完全笼罩下来,恐惧便抵达了顶点,然后坍缩,变成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官袍上沾染的尘土。
他对着主位的澹台明烈,又转向一旁静静观察着他的赵衡,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然后好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最后竟是深深一揖,腰弯到了九十度,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大当家,赵先生,是在下糊涂了!”
冯源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嘶哑,却又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然。
“周望那三万两的屁话,是在下上山前,他喝多了酒说的胡话,当不得真!二位当家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那蠢猪一般见识!”
这一番操作,直接把澹台兄弟都给看愣了。
澹台明羽更是张大了嘴巴,用枪尾指着冯源,满脸的匪夷所思。
“你……你这狗腿子,怎么还骂起自己的主子来了?”
赵衡也眯起了眼睛。
他脸上的笑容未变,但内里的审视却深邃了几分,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刺史府幕僚。
这就有意思了。
一个幕僚,当着外人的面,称自己的主子是“蠢猪”。
这不是简单的口不择言,这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背叛。
冯源抬起头,脸上满是苦涩与无奈,那是一种长期压抑后的爆发。他索性把心一横,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的一切都倾泻而出。
“不瞒二位当家,在下跟在周望身边已有五年。此人是什么德性,我比谁都清楚!”
他的言语间充满了刻骨的不屑与鄙夷,再无半分之前的伪装。
“贪财好色,胆小如鼠,目光短浅,除了会搜刮民脂民膏,便一无是处!他当这青州刺史,是青州百姓的灾殃!”
“当初宋淼那厮,盘踞马刀寨,作恶多端,每年孝敬他近万两白银,他就对其恶行视而不见,甚至暗中庇护。如今宋淼没了,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为民除害后的庆幸,而是自己的钱袋子瘪了!此等尸位素餐之辈,与国之蛀虫何异?”
冯源越说越激动,腰杆竟也挺直了几分,仿佛将多年的郁气一吐而空。竟有了几分指点江山的气概,与方才那副谄媚畏缩的模样判若两人。
“在下本以为,跟着一州刺史,总能有些施展抱负的机会。可如今看来,是我瞎了眼!”
“这天下,明眼人都看得出,马上就要乱了。可周望这头蠢猪,还在想着他的金银美人,浑然不知大厦将倾!跟着他,迟早是死路一条!”
说完,他的视线灼灼地看向澹台明烈与赵衡。
那其中,竟带着一丝近乎狂热的光。
“今日得见清风寨之雄风,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贵寨兵甲精良,士气如虹,更有大当家这般的人中之龙,赵先生这般的经天纬地之才。与周望那腐朽的刺史府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冯源不才,愿为二位当家效犬马之劳!”
他又是一揖到底,这一次,动作无比坚定。
“今日我若能安然返回青州城,愿做一枚钉子,钉在周望身边!为清风寨刺探消息,传递情报。只求……只求将来天下大乱,贵寨起事之时,能给冯源一条活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这番话,掷地有声,在寒风中回荡。
澹台明烈与赵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到了掩饰不住的惊异。
一个刺史的首席幕僚,第一次上山,就要纳头便拜,给他们这伙公认的“反贼”当内应。
这盘棋,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了。
冯源见二人沉默,以为他们不信,以为这最后的生机也要断绝,急忙补充道:
“二位当家明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舍了周望这头待宰的蠢猪,将来才有机会跟着二位当家这般的真龙,去屠那乱世恶龙!”
“这是在下的投名状,也是在下唯一的生路!”
迎客亭内,山风呼啸,吹得亭角悬挂的铁马叮当作响,却压不住这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带来的震撼。
澹台明羽愣愣地看着冯源,手里的长枪都忘了放下。他脑子里的弯弯绕不多,想不明白这前倨后恭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这文人变脸比翻书还快。
澹台明烈深邃的目光在冯源身上停留了许久。他见过太多背主求荣的小人,但从未见过像冯源这般,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将自己的主子卖得如此彻底,如此决绝的。
赵衡打破了沉默,他看着冯源,语气平淡地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冯先生今日将周刺史卖给了我们,我们又如何能信的过,明日你不会将我们卖给京城里的某位大人物?”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尖刀,直刺冯源的肺腑。
冯源非但没有慌乱,反而苦笑一声,直起身子,脸上带着一股堪称坦诚的市侩。
“当然信不过。”他答得干脆利落。
“二位当家信不过我的人品,这很正常,连我自己都信不过。”冯源自嘲地笑了笑,“但二位可以信我的眼光,信我的野心。”
“我冯源,寒窗苦读二十年,不是为了给一头蠢猪当一辈子幕僚的。我图的,是封妻荫子,是青史留名!”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彩,“周望给不了我这些,他只会拖着我一起沉船。但今日的清风寨,让我看到了可能!”
“我今日投靠,不是因为忠义,而是因为利益。只要清风寨一日比一日强盛,只要二位当家展露出席卷天下的雄心,那我冯源的利益就和清风寨牢牢绑在一起。我只会把这根钉子当得更牢,做得更稳。因为清风寨这艘大船若是翻了,第一个被淹死的,就是我这条攀附在船舷上的鱼。”
这番话,无耻,却又真实得可怕。
他没有谈忠诚,只谈利益。而有时候,利益,比虚无缥缈的忠诚更加可靠。
赵衡笑了。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这种对自己有清醒认知的聪明人。
他看向澹台明烈,后者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澹台明烈只说了一个字。
冯源如蒙大赦,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
“多谢大当家!多谢赵先生!”他再次躬身行礼,这一次,是心悦诚服。
“起来吧。”赵衡虚扶一把,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戏谑,“那么,冯先生,这出戏的后半场,你打算怎么唱?你这么空着手回去,周大人那三万两的见面礼,怕是不好交代吧?”
提到这个,冯源的脸上立刻又恢复了那种精明狡黠的神色,方才的慷慨激昂荡然无存。
“赵先生放心,周望那蠢货,好对付得很。”冯源嘿嘿一笑,眼中闪着算计的光芒,“我对付不了诸位当家的,还对付不了他一个贪财好色的蠢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