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格物院,在周晏的蓝图和曹操倾尽财力的支持下,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高耸的围墙圈起了大片土地,其内屋舍俨然,分区明确,俨然一座小型城池。周晏自封为“名誉校长”,虽不常驻,却以其独特的方式牢牢掌控着这里的方向。院内大致分为民生、军工、医疗、商业四大系,其下又细分为诸多专业,由马钧这位实际负责日常管理的“副校长”调配师资,组织教学。
最奇特的是此地的学风。在这里,年龄绝非界限,四十余岁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可能与十几岁的聪慧少年同窗共读,彼此切磋。一切只凭天赋与努力。
周晏引着曹丕和贾诩踏入格物院大门,那熟悉的机杼声、锤打声、争论声便扑面而来。他脸上那点因为八卦带来的戏谑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回到自己领地的从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他首先带着曹丕去了军工区域。在一间宽敞的工坊内,数十名学员正围着几架造型奇特的弩机。一名年轻教员正在讲解:“此乃二十连发手弩,关键在于这箭匣与联动机括,需注意保养,防止卡涩。旁边那是十连发床弩,用于城防,射程与威力更甚……” 另一处,几名学员正在调试一架带有复杂刻度盘和瞄准器的投石车模型,争论着配重与射角的关系。
曹丕初时还带着几分世家公子审视“奇技淫巧”的疏离感,但听着那些闻所未闻的原理,看着那些精巧的构造,他的眼神渐渐变了,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试图看得更清楚。
周晏也不打扰,又带着他转向民生区域。只见场地上摆放着各种新式农具:一人推动便能均匀插下秧苗的木制插秧机,翻土效率远超耒耜的曲辕犁改进型,还有利用水力自动舂米的水碓模型……甚至在一处工坊里,曹丕看到有人正在用一套铁质的手摇钻具,对着一块透明度极高的水晶进行打孔作业,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琢绝世珍宝。
“那是用来磨制透镜的,可用于军中望楼,亦可助眼疾者视物。”周晏随口解释了一句。
曹丕只觉得眼花缭乱,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器物,其背后蕴含的巧思与可能带来的改变,远比他读过的任何一部兵书策论都要直接、都要猛烈。
他原本心中那点因为师傅“不靠谱”而产生的疑虑,在此刻被眼前这实实在在的、蓬勃发展的创造力冲击得七零八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力量,并非只存在于疆场厮杀与朝堂权谋,更蕴藏在这些冰冷的钢铁、精巧的机括与无穷的智慧之中。
周晏看着曹丕眼中闪烁的光芒,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随意找了间正在上课的教室,带着曹丕和贾诩在后排坐下旁听。起初曹丕还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但听着讲台上那位其貌不扬的匠师深入浅出地讲解着杠杆原理与力臂关系在实际工具中的应用,他渐渐听得入了神,甚至不自觉地在膝盖上用手指比划起来。
周晏注意到,格物院内部有一套完善的激励制度。一面巨大的木牌上,清晰地记录着某年某月,何人因何项发明或改进,被授予了相应的勋爵,从最低等的“匠士”到可传袭的“男爵”皆有,如那位带着家传锻刀技艺前来投奔的蒲元,便因献出秘法并改良工艺,被周晏亲自授予了“男爵”爵位,并公告全院。
这种将技艺与功名直接挂钩的做法,如同在死水潭中投下了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它不仅吸引了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更让无数底层百姓看到了凭借自身手艺改变命运的希望,对周晏的称颂,对曹操治下的向往,已然形成一股无声却强大的潮流。
第一个敏锐察觉到这股潮流威胁的,是荆南的诸葛亮。他手持来自北方的密报,看着上面列举的格物院种种新政与民间反响,羽扇轻摇的频率比平日缓了许多,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他已然隐约看到,治下一些心思活络的工匠乃至寒门子弟,开始蠢蠢欲动,有意北迁。
然而,他深知,在荆南,在刘备集团内部,乃至在整个奉行汉室旧有礼法的框架下,他根本无法效仿周晏,给予工匠乃至平民真正的爵位封赏。
那套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如同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的手脚。他所能做的,最多便是加大对有贡献工匠的金钱赏赐,但这与北边那实实在在的“勋爵”与“改变门庭”的希望相比,吸引力无疑落了下乘。
更让诸葛亮感到无力的是,北地掌控着舆论风向,将格物兴邦、唯才是举的理念宣扬得天下皆知,这便使得刘备集团在人才争夺上,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
格物院的一角,周晏看着身旁眼神发亮、显然已被深深吸引的曹丕,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他知道,今日带他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技术的震撼,思想的冲击,以及那潜藏在民间、即将喷薄而出的巨大力量,正在悄然改变着这位未来继承人的认知。
而天下的棋盘上,韩遂的异动,神秘搅局者的阴影,北疆即将因一桩意外姻缘而可能产生的微妙变化,以及荆南诸葛亮面临的困局……所有这些明暗交织的线条,都在这建安十一年的初春,缓缓铺陈开来。周晏漫步在格物院充满生机与活力的院落中,那看似随意的步伐之下,是对整个大局了然于胸的沉稳与耐心。
只待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