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书房,李承弘正皱着眉头看一份关于东南海防预算的奏报,上面还有户部那帮人惯常的扯皮推诿痕迹。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这些蝇营狗苟的算计,比北境的刀光剑影更让人心烦。
就在这时,贴身太监小德子轻手轻脚进来,脸上带着喜气:“殿下,好消息!镇国公府那边传来信儿,萧大小姐回京了!今儿个上午到的,还带了几个红毛夷人,萧太傅亲自去城门接的,这会儿怕是已经在府里了!”
“文瑾姑娘回来了?”李承弘眼睛一亮,心头那点烦躁顿时烟消云散。他对这位萧战的侄女印象颇深。当年在东南船厂时,就展现出不同寻常的机敏,后来协助管理船厂和情报,更是干得有声有色。在东南几次重大决策中,她提供的情报和建议都起到了关键作用。虽然两人见面次数不多,但他能感受到这位姑娘的聪慧、果敢和对新生事物的敏锐。
“备马!去镇国公府!”李承弘几乎是立刻起身,也顾不上换下身上略显正式的亲王常服。
“殿下,您不先用过午膳……”小德子话没说完,李承弘已经大步流星走出了书房。
片刻后,睿王仪仗也顾不上了,李承弘只带着几名护卫,骑着马就直奔镇国公府。一路上,他脑海里闪过关于萧文瑾的种种信息,还有萧战偶尔提到的“大丫又捣鼓出什么新玩意儿”、“那丫头跟红毛夷人混得比老子还熟”等话语,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笑意。这个总是能带来惊喜和变化的女子,今日归来,不知又会带来什么新的见闻?
镇国公府前厅,气氛热烈。萧战正唾沫横飞地跟大丫萧文瑾讲着她离京这段时间,自己如何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如何在庄子上“推广仙藤”,如何又挫败了针对睿王的阴谋,当然,其中不免添油加醋,把自己描绘得英明神武、算无遗策。
大丫萧文瑾含笑听着,不时点头,偶尔插一两句关键提问,总能问到点子上。她今日并未更换繁琐的女装,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湖蓝色修身骑装,乌黑的长发在脑后利落地绾了个单髻,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颈项。几缕碎发因风尘仆仆而垂落颊边,更添几分随性。她眉目清朗,眼神明亮而专注,长途跋涉的疲惫掩盖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勃勃生气和干练气质。
她正指着摊开在桌上的一卷海图,对萧战说着:“……所以四叔,约翰他们认为,如果我们的海船要远航,目前的船型在逆风行驶和稳定性上还需要改进。安德烈画了几个草图,关于三角帆和船底龙骨结构的,我觉得很有道理,回头拿给您看看。还有马克提到的一种新型滑轮组,用在起锚和帆索上,能省力不少……”
她语调清晰,语速不快不慢,将复杂的船舶技术问题说得深入浅出,讲到关键处,手指在海图上虚划,眼神熠熠生辉,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自信而明亮的光晕里。
李承弘就是在这一刻,踏入了前厅的门槛。
通报声还没来得及响起,他的目光就越过厅中众人,一下子落在了那个站在桌边、正神采飞扬讲述着的女子身上。
刹那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褪色了。鼎沸的人声、萧战那粗豪的嗓门、甚至他自己前来的目的,都像隔了一层水雾。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个一身骑装、英气逼人、言谈间仿佛有光芒流转的身影。
他见过太多的名门闺秀,或端庄娴静,或娇柔妩媚,或才华横溢。但从未有一人,像眼前的萧文瑾这般,将女子的清丽与男子的洒脱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她没有矫揉造作的姿态,没有刻意讨好的笑容,有的只是基于学识和阅历的从容自信,以及那股扑面而来的、如同山间清风、海上朝阳般的鲜活生命力。
李承弘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门口,忘记了自己该有的礼数,忘记了出声招呼,只是怔怔地看着,心跳不知何时漏跳了一拍,又骤然加速。直到身后的护卫低声咳嗽提醒,他才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竟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热。
萧文瑾也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停下讲解,抬眼望去。看到是睿王李承弘,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从容地绕过桌子,走上前来,敛衽一礼,姿态优雅却毫无媚态:
“民女萧文瑾,见过睿王殿下。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不卑不亢。
这一声,将李承弘彻底从恍惚中惊醒。他连忙上前虚扶,掩饰住那一瞬间的慌乱,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文瑾妹妹快快请起!是本王来得唐突,未及通传。听闻姑娘今日回京,一路辛苦,特来看看。姑娘不必多礼。”
他这才有机会近距离看清萧文瑾。她的皮肤因常年奔波在外,不似深闺女子那般白皙无暇,而是带着健康的光泽;眉眼清晰,鼻梁挺直,唇色红润;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仿佛能洞悉人心,此刻正带着一丝询问和礼貌的笑意看着他。
李承弘只觉得这双眼睛比任何宝石都更璀璨,看得他心头又是一阵悸动,竟有些不敢直视,连忙移开目光,转向萧战:“太傅,文瑾妹妹平安归来,还带了海外贤才,真是双喜临门。”
萧战早就把刚才李承弘那副“呆头鹅”模样看在眼里,心里撇了撇嘴,脸上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大大咧咧地招呼:“承弘来啦!正好正好!大丫刚说到关键地方,你也来听听!这海船改进啊,可是大事!对了,你吃了没?没吃正好一起,咱们边吃边聊!大丫这一路可没少吃苦,得好好补补!”
“啊?哦,好,好。”李承弘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已经直起身、坦然站在一旁的萧文瑾。
萧文瑾对他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请上座。”
宴席就设在前厅旁的花厅。萧战自然是主位,李承弘和萧文瑾分坐左右。三位红毛夷人则由二狗陪着在另一桌,语言不太通,但酒肉管够,倒也热闹。
席间,萧战自然是话最多的那个,吹嘘完自己的“丰功伟绩”,又开始追问大丫在东南的具体经历。
萧文瑾也不扭捏,从容道来。她说起船厂工匠们如何克服困难,试制新船;说起第一次见到红毛夷人大船时的震撼;说起如何靠着连比划带猜和慢慢学习,与约翰他们沟通;说起海上贸易的利润与风险,以及沿途所见不同港口的繁华与弊病;更说起海外诸国不同的风土人情、技术特长乃至政治制度。
她不仅描述现象,更能分析利弊,提出自己的见解。说到船厂管理,她条理清晰,奖惩分明;说到海外见闻,她眼界开阔,不乏深刻观察;甚至谈到一些初步的海外物产引进和作物试种设想,她也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做过不少功课。
李承弘起初还有些心思浮动,但听着听着,就被萧文瑾的话语彻底吸引。他发现自己这位“大侄女”的见识和格局,远非寻常女子甚至许多男子可比。她不仅懂实务,更有战略眼光;不仅关心技术,也思考经济与民生。她的很多想法,与他和萧战力图推动的改革方向不谋而合,甚至提供了更具体、更广阔的思路。
他渐渐忘了最初的那点悸动,完全沉浸在对话中,不时提出问题,与萧文瑾探讨。两人越聊越投机,从海防聊到漕运,从海外作物聊到工匠技艺,从商税聊到民风。李承弘眼中的欣赏之色越来越浓,那是一种超越性别、基于才华和见识的由衷钦佩。
“……所以,殿下,民女以为,未来之势,海权至关重要。闭门自守绝非良策,但如何开,开到什么程度,如何确保利在我朝,则需要步步为营,既要有魄力,也要有章法。”萧文瑾最后总结道,语气沉稳有力。
李承弘深以为然,感慨道:“文瑾妹妹所言,真知灼见,令本王茅塞顿开。以往只知陆上雄关,今日方知海上亦有万里疆场。姑娘之才,堪为国之栋梁。”
萧文瑾微微一笑,谦虚道:“殿下过誉了。民女只是将所见所闻据实以告,些许浅见,能对殿下有所助益便好。”
看着两人相谈甚欢,萧战在一旁啃着鸡腿,眼睛滴溜溜转,看看李承弘,又看看大丫,脸上露出一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得意和某种看好戏的促狭笑容。
宴席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宾主尽欢。李承弘虽然意犹未尽,但身为亲王,不便久留,只得起身告辞。
萧战和萧文瑾送至府门。
“文瑾姑娘一路劳顿,回京后好生歇息。若有用得着本王之处,尽管开口。”李承弘对萧文瑾温言道,目光柔和。
“谢殿下关怀。殿下政务繁忙,也请保重身体。”萧文瑾落落大方地回应。
看着李承弘的马车在护卫簇拥下远去,消失在街角,萧战这才用胳膊肘碰了碰大丫,挤眉弄眼,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戏谑:
“诶,大丫,瞧见没?老六今天很不对劲啊!”
“四叔,您又胡说八道什么?”萧文瑾转过身,一边往府里走,一边无奈道。
“我胡说?”萧战跟在她旁边,模仿着李承弘刚才在门口发愣的样子,夸张地瞪着眼,“你刚没看见?他一进门,看见你,眼都直了!跟被雷劈了似的,杵在那儿半天没动弹!席间跟你说话那眼神,啧啧,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老子认识他这么久,还没见他对哪个姑娘这么上心过!”
萧文瑾脚步不停,脸上却微微有些发热,嗔道:“四叔!您再乱说,我明天就回船厂去!殿下那是关心下属,赏识人才,哪有您想的那么复杂!再说了,人家是亲王,什么美人没见过?”
“嘿嘿,美人见过不少,可像我家大丫这样又美又飒、能文能武、还能跟红毛夷人侃大山的美人,他肯定没见过!”萧战摸着下巴,一副老神在在的分析模样,“老子这双眼睛,看人准得很!老六这小子,八成是动心了!嗯,眼光不错,随我!”
“四叔!”萧文瑾实在受不了他的调侃,跺了跺脚,加快脚步,“我不跟您说了!我去看看约翰先生他们安置得如何,还有带回来特产要给婶婶和弟弟妹妹们,我要去后院看看定邦和婶婶他们呢?”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看着大丫略带慌乱的背影,萧战嘿嘿直乐,但乐着乐着,笑容又慢慢敛去,摸了摸下巴,眼神变得有些深沉。
老六对大丫有好感,这或许是件好事。大丫的优秀配得上任何人。但……老六是皇子,是注定要卷入最高权力漩涡的人。他的婚事,从来不只是他个人的事,更是政治博弈的筹码。大丫虽然是自己侄女,睿王府的核心成员,但出身终究是硬伤。皇帝、朝臣、后宫……会如何看待?
若是两情相悦倒也罢了,怕就怕……这刚刚萌发的好感,会变成伤害大丫的利刃,或者成为别人攻讦老六的借口。
“唉,这都叫什么事儿。”萧战挠挠头,感觉这男女之情,比朝堂阴谋还让人头疼。
他晃了晃脑袋,把这点儿女情长的烦恼暂且抛开,心思又转到了正事上——红毛夷人带来的技术、安华宫的毒香案、还有庄子上那五亩宝贝红薯……哪一桩都不是省心的。
李承弘回到睿王府,坐在书房里,眼前却总浮现出萧文瑾讲述海外见闻时神采飞扬的模样,以及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他提起笔,想处理政务,却迟迟落不下去。最终,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镇国公府的方向,若有所思。而萧文瑾在整理资料时,也有些心神不宁,战叔的话在她心里泛起了涟漪。她并非对李承弘毫无感觉,那位年轻亲王的风度、见识和对她的尊重,都让她心生好感。但她也深知彼此身份的天壤之别。这份刚刚萌芽的、掺杂着欣赏与朦胧情愫的情感,是悄然绽放,还是被现实的风雨摧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