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的脸白得像刚刷过浆的墙皮。
他虽有一腔热血,但毕竟是在官场边缘摸爬滚打过的。
三部尚书联名,再加上御史台死谏,这分量太重了。
这不仅是要摘了林昭的乌纱帽,这是要借着勾结阉党的罪名,把林昭和都水司这几个人,连皮带骨头渣子都嚼碎了。
“大人……”宋濂声音发干,指着钱福手里的邸报条子。
“这背后若是没有内阁的那几位点头,借李东阳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搞这么大阵仗。咱们这是……捅破天了。”
屋子里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捅破天?”
一声轻笑打破了死寂。
林昭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
那神情,仿佛听到的不是要命的弹劾,而是隔壁王大娘丢了只鸡。
“天要是那么容易捅破,这大晋朝早就亡了八百回了。”
林昭放下茶盏,伸手探入怀中。
众人的目光死死盯着他的动作。
只见他掏出一块明黄色的锦帕,随手往桌上一丢。
那动作随意得就像是扔一块擦桌布,但锦帕上绣着的五爪金龙,却差点闪瞎了钱福的老眼。
“昨儿个半夜,魏公公亲自送来的。”林昭淡淡道。
宋濂手忙脚乱地捧起锦帕,双手颤抖着展开。
锦帕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龙飞凤舞,透着一股子帝王的霸气与深沉:
“暂避锋芒,徐图后计,朕自有安排。”
宋濂脑子里像炸了个响雷。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林昭,眼眶瞬间红了。
皇上没弃了他们!这就是免死金牌,就是定海神针!
“大人!这……这是……”宋濂激动得语无伦次。
“李东阳他们急了。”
林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咱们送进宫的那五万两银子,还有那尊送子观音,就是投名状。皇上收了钱,自然得保咱们的命。
但李东阳毕竟是六部九卿里的实权人物,皇上也不能为了咱们几个小虾米,直接跟百官翻脸。”
林昭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所以,皇上要咱们演一场戏。”
“演戏?”许之一从角落里探出头。
“演啥戏?”
林昭回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里透着一股子让宋濂背后发凉的狡黠。
“演一场败仗。”
林昭转头看向钱福:“老钱,研墨。”
钱福一愣,赶紧手忙脚乱地研墨铺纸。
林昭提笔,饱蘸浓墨,却迟迟没有落下。他酝酿了片刻,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
原本那股子运筹帷幄的从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惶恐、委屈、甚至带着几分惊慌。
如果不看那双依旧冷静如冰的眼睛,宋濂甚至以为林昭被什么脏东西附体了。
林昭一边写,一边念:
“臣林昭,年十二,幼不更事,蒙圣恩简拔,诚惶诚恐。
今通州一案,臣虽竭力查办,然手段粗鄙,不仅惹怒百官,更致物议沸腾。
臣深知才疏学浅,难堪大任,更无力统御都水司上下。今面对诸位老大人之责难,臣夜不能寐,如履薄冰……”
宋濂越听,嘴巴张得越大。
这还是那个在通州码头,一脚踹翻朱常,敢把天捅个窟窿的林昭吗?
这分明就是一个被吓破了胆,哭着喊着要回家找娘的小屁孩啊!
“最后一句。”
林昭笔锋一转,写下最后一行字:
“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削去臣都水司主事之职,放臣回乡读书。”
啪。
笔被扔在桌上。
林昭吹干墨迹,脸上的惶恐瞬间收敛,重新变回了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把这折子,立刻递进宫去。”
“大人!”
宋濂急了,一步冲上前,“这怎么使得?这……这不是自毁长城吗?咱们明明立了大功,为何要自认无能?
一旦这折子递上去,李东阳他们定会顺杆爬,到时候都水司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心,可就散了啊!”
就连秦铮也忍不住皱眉:“大人,我不懂官场,但我觉得憋屈。”
林昭看着几人,目光渐渐沉静下来。
“师兄,你下过棋吗?”
宋濂一愣。
“在这个棋盘上,咱们现在就是过河的卒子。”
林昭指了指地图上被重重包围的都水司,“卒子过了河,虽然能吃车马,但也成了众矢之的。这时候若是还要硬着头皮往前冲,只会被对面的车马炮轰成渣。”
他拿起那份请罪折子,轻轻弹了弹。
“这份折子,不是写给李东阳看的,是写给皇上看的,也是写给天下人看的。”
“我才十二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对满朝文武的弹劾,若是还能面不改色、据理力争,那才是妖孽。”
林昭的声音低沉有力,“只有我怕了,怂了,认输了,李东阳他们才会觉得我不足为虑。”
“示敌以弱,才能让敌人露出破绽。”
林昭走到宋濂面前,帮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领。
“师兄,把腰弯下去,是为了将来能把头抬得更高。”
宋濂身子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只到自己胸口的少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
这种隐忍,这种算计,这种对人心的把控……
真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能拥有的吗?
“从今天起。”林昭转过身,背负双手,下达了命令。
“都水司闭门谢客。任何人来访,一律回绝,就说本官被弹劾吓病了,染了风寒,卧床不起。”
“许之一。”
“在!”
“你不是喜欢算账吗?”林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你去外头,找那些平日里消息灵通的茶馆酒肆,给我散布点小道消息。”
许之一眼睛一亮:“啥消息?”
“就说……”林昭压低了声音,“都水司虽然这次栽了跟头,但皇上念在查抄通州有功,可能会在暗中给点赏赐。比如说……扩编名额。”
许之一一愣:“扩编?咱们要招人?”
“不仅要招人,还要招狠人。”林昭冷笑一声。
“但现在不能明着招。你把风声放出去,但要说得模棱两可。就说都水司虽然主官不行,但手里有钱,待遇优厚,而且……是皇上的亲军。”
这就是饵。
只要鱼儿闻到了腥味,哪怕钩子再直,也会有人咬上来。
“秦铮。”
“在!”
“看好大门。”林昭指了指门外。
“这几天,哪怕是一只苍蝇飞进来,也得先问问它是公是母。咱们要让外头的人觉得,都水司已经是一只缩头乌龟了。”
秦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手里的刀柄握得更紧了:“大人放心,只要我活着,这门就破不了。”
安排完一切,林昭挥了挥手。
“行了,都散了吧。该吃吃,该喝喝。天塌不下来。”
众人领命而去。
虽然危机未解,但不知为何,看着林昭那瘦弱却挺拔的背影,他们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竟莫名其妙地落地了。
夜幕降临。
都水司的后院一片漆黑,只有几盏孤灯在风中摇曳。
林昭独自站在院中,仰头看着满天星辰。
初秋的夜风带着几分凉意,吹起他宽大的飞鱼服。
“通州只是开胃菜啊……”
他喃喃自语。
手里那块刻着“都水司”三个字的铁牌,被掌心的温度捂得滚烫。
他知道,这封认怂的折子递上去,明天京城就会全是嘲笑声。
他们会笑话这个十二岁的神童是个软蛋,会笑话都水司是昙花一现。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只有在黑暗里,在所有人都忽视的角落里,他才能磨亮手里的刀。
“活下来……”
林昭的眼神在夜色中变得如狼一般幽深,“首先得活下来,才有资格掀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