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刚刚结束了“研讨会”,正准备回去大展拳脚的王敬忠,突然听到太监的传召,顿时浑身一震。
“陛下……单独召见老臣?”
他身边的闻人泰等人,立刻投来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王大人!肯定是陛下对您的解读十分满意,要给您开小灶,传授更深的天机了!”
“恭喜王大人!贺喜王大人!得此圣眷,我等望尘莫及啊!”
王敬忠心中也是一阵狂喜与激动!
”果然!老夫的解读,完全命中了陛下的神思!陛下这是要给老夫……私下里,再点拨一二啊!
他整了整衣冠,压下心中的激动,脸上露出无比庄重的神情,迈着坚定而自豪的步伐,走向了御书房。
他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通往真理的光明大道上!
当他推开御书房大门的那一刻,看到了那个背对着他,站在巨大地图前的瘦小身影。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开国太祖炎高阳的影子!
王敬忠心神激荡,正要跪下行礼,然而,那个身影却缓缓转了过来。
没有他想象中的神光万丈,也没有他期待的威严审视。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眼神看着他。
然后,他走下御台,亲手提起一个紫砂茶壶,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到了王敬忠的面前。
“王爱卿,”炎辰的声音,轻得有些飘忽,
“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王敬忠,彻底懵了。
“咕咚。”
王敬忠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大脑在这一瞬间彻底宕机。
他颤抖着双手,如同捧着一件绝世神器,从炎辰那小小的手中,接过了那杯热茶。
茶水很烫,透过薄薄的杯壁,将一股灼人的温度传递到他的指尖,再蔓延至全身。
但这股物理上的灼热,远远比不上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陛……陛下……亲手为我……倒茶?“
王敬忠的脑子里,如同炸开了一万个烟花,无数的念头在疯狂地碰撞!
”这是何等的恩宠!何等的殊荣!“
茶!对了,是茶!这杯茶,一定有深意茶水滚烫,是暗示我等臣子,要有一颗火热的报国之心吗?“
”还是说,茶有清心明目之效,是陛下在点醒我,要看清朝局,不要被表象迷惑?
”亦或是……这茶,代表着“察”?陛下要我明察秋毫,将奸佞之徒一网打尽!“
他激动得老脸通红,正要跪地谢恩,并将自己的最新领悟慷慨陈词。
然而,炎辰接下来的一个动作和一句话,却让他所有的脑补,都瞬间化为了泡影。
只见炎辰看着他那副激动到快要抽搐的模样,小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无奈而疲惫的苦笑。
他轻轻叹了口气。
“王爱卿,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任何神性的光环,就那么平平常常地,传入了王敬忠的耳朵里。
“轰——!!!”
王敬忠的大脑,仿佛被一道九天神雷,结结实实地劈中了!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炎辰。
辛苦你了,这四个字,像是一把拥有魔力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道尘封了近十年的闸门!
自先帝驾崩,小皇帝登基以来,他王敬忠,从一个刚正不阿的御史,一步步走上了“首席解释官”的道路。
他每天都在干什么?他在揣摩!
小皇帝发呆了,他要揣摩这是“神游太虚,体察天心”。
小皇帝玩手指了,他要揣摩这是“指点江山,预示国运”。
小皇帝被吓哭了,他要揣摩这是“天降甘霖,泽被苍生”!
他把一个痴傻的孩童,硬生生解读成了一个算无遗策的天命神君!
他一个人,用一张嘴,对抗着权臣李思远的滔天权势,对抗着朝野内外的所有质疑,硬生生为炎氏江山,续上了一口“神性”的真气!
这个过程,有多难?有多累?有多么荒唐?
他每天都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哪句话解读错了,就会让整个谎言,瞬间崩盘!
他承受着多大的压力,没有人知道!
他甚至有时候在夜里会惊醒,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
可是,他从未对人言说。
因为他是大炎的忠臣,这是他的使命!
而今天!就在此刻!
他所做的一切,他所有的辛苦,他所有的压力,他所有的委屈……被他一直“解读”的对象,被他视为“神明”的君主,用一句最平淡,最温柔,也最真诚的话,全部肯定了。
那一瞬间,王敬忠感觉自己,那颗早已被朝堂斗争磨砺得坚如磐石的心,猛地一软。
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楚,从心底直冲鼻腔,瞬间涌上了眼眶。
他手中的茶杯,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茶水洒出,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这位在朝堂上言辞如刀,能把人活活“说”得吐血昏迷的铁嘴御史,这位被文武百官视为“陛下代言人”的首席解释官……哭了。
两行浑浊的老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他那沟壑纵横的脸颊,潸然而下。
“陛……陛下……”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炎辰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扰。
他知道,必须让这位老臣,将积压了近十年的情绪,彻底释放出来。
他要的,不是一个神神叨叨的“解释官”。
他要的,是一个能脚踏实地,帮他治理天下的大臣。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先将王敬忠从“神”的身边,拉回到“人”的面前。
许久之后,王敬忠才终于平复了心绪。
他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说些什么“老臣万死不辞”的场面话。
炎辰却先一步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与郑重。
“王爱卿,朕知道,你是大炎的忠臣,是朕最可以信赖的臂膀。”
王敬忠心头一热,刚要表忠心。
“所以,”
炎辰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从今天起,朕不需要你再去‘解读’了。”
王敬忠猛地一愣,整个人僵住。
不需要……解读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陛下嫌弃老臣愚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