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人龙这头北狼被暂时安抚住,如同在张家庄头顶移开了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无论是张远声还是李岩都清楚,这并非危机的解除,只是将决战的时间向后推迟。高迎祥绝不会善罢甘休,暂时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喘息。
这宝贵的喘息期,必须用到极致。
庄墙之上,新铸的两门“镇虏炮”被擦拭得黝黑锃亮,如同沉默的巨兽俯瞰着远方。炮手们正在韩猛和几名老兵的指导下,进行紧张的操练。装填、瞄准、模拟发射,每一个步骤都要求精准无误。实弹演练成本太高,只能在心中默算,用沙盘推演。
“角度再高一分!记住,打远处城墙,仰角要大;打密集军阵,则需平射!”韩猛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他对这种新式火器极感兴趣,凭借多年的经验,很快便琢磨出一些实用的炮击要领。
赵武则忙于整合新兵。曹莽部投降的士卒经过数月的甄别、教育和屯垦劳动,部分表现良好、身家清白者被补充进护卫队。他们与张家庄老兵、联保各寨的青壮混编,在老带新的模式下,进行着高强度的队列、阵型和兵器操练。校场上,口令声、脚步声、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汗水和尘土飞扬,一股精悍之气正在这支队伍中逐渐凝聚。
李岩提出的“功分制”和《张家庄约法》成为了融合人心的黏合剂。无论是庄内老户、新投流民还是降卒,只要遵守规矩,努力劳作或作战,都能获得“功分”,凭此换取更好的食物、衣物,甚至未来授田的资格。一种相对公平和充满希望的秩序,正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而李岩本人,则将更多精力投向了“纳流”与“教化”。随着张家庄“抗暴”、“均田”、“活人”的名声在外传播,加上高迎祥在西安及周边横征暴敛、滥铸劣钱,前来投奔的流民数量悄然增加。
总务堂下设的“安置司”忙碌异常。新来的流民需要登记造册,检查身体,分配临时住所和口粮,然后根据其能力和意愿,编入屯垦队、工匠营或承担其他劳役。李岩亲自编写了通俗易懂的《庄规民约浅释》,由识字的吏员或学堂年龄较大的学生在晚间向新来者宣讲,让他们尽快理解并融入这里的规则。
“诸位乡亲,来到张家庄,以往种种,皆成云烟。”一名年轻吏员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对台下密密麻麻、面带惶恐或期待的新来流民大声说道,“在这里,不看出身,只看你肯不肯出力!庄主有令,垦荒有功,作战有功,匠作有功,皆记录在册,赐予‘功分’!有了功分,就能换粮换布,将来还能分田立户!只要守咱们的规矩,肯卖力气,就有一条活路,有一条向上的路!”
台下的人群中,骚动渐渐平息,许多麻木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光。
格物院内,水力锻锤的轰鸣声日夜不息。宋应星不仅改进了“破军铳”的闭锁机构,使其更加可靠,还在张远声的提示下,开始尝试制造一种更轻便、可伴随步兵行动的轻型火炮,暂命名为“虎蹲炮”。同时,颗粒化火药的量产工艺也逐渐成熟,威力与稳定性远超旧式粉末火药。
张远声时常在各个关键节点巡视。他看着操练的士兵,看着忙碌的工匠,看着田间补种秋粮的农夫,看着学堂里朗朗读书的孩童,心中那份守护的责任感愈发沉重,也愈发坚定。
这一日,他正在视察新建的、用于烧制高质量耐火砖的砖窑,胡瞎子找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
“庄主,咱们派去西安附近散播流言的人回报,说高迎祥那边……好像在闹‘内讧’。”
“内讧?”张远声眉头一挑。
“具体情形还不清楚,但传言说,刘宗敏和郝摇旗几个大将,对高迎祥族弟高一功权势过大颇为不满,为争抢西安城破时的缴获和美人,几次差点动起手来。高迎祥好像也有些弹压不住。”
李岩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闻言沉吟道:“此乃意料之中。骤然富贵,权位不平,岂能不起纷争?高迎祥麾下多是草莽枭雄,非纪律严明之师,破西安后骄奢淫逸,内耗是必然。此于我庄而言,又是一段难得的缓冲之机。”
张远声点点头,目光却依然凝重:“内耗会拖延他大举来攻的时间,但也可能让他变得更加暴戾和急于用对外胜利来转移内部矛盾。我们不能有丝毫松懈。”
他转向胡瞎子:“继续打探,务必弄清其内讧的详细情况和影响。尤其是高迎祥本人的态度和下一步动向。”
“是!”
胡瞎子领命而去。
张远声与李岩并肩走在回总务堂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先生,看来我们之前‘扬名’、‘联势’、乃至对贺人龙的‘离间’,都开始产生效果了。高迎祥如今是内外交困。”张远声说道。
李岩颔首:“然其势仍大,犹如负伤之猛虎,反扑必更加疯狂。我庄如今正如这炉中耐火砖,需经千度烈焰煅烧,方能更加坚韧。接下来,当在‘精’和‘深’上下功夫。精炼士卒,深化治理,广积粮,高筑墙。”
“还要多备‘锤’。”张远声补充道,目光投向格物院方向,“宋先生那边,就是为我们打造重锤的人。”
两人相视一笑,步伐坚定。
秣锋秣马,纳流固本。张家庄这台战争机器,在外部压力稍减,内部全力驱动下,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着,等待着必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一战。而敌人内部的裂痕,如同冬日玻璃上的冰花,正在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