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眉头微蹙:“《荀子》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正是。”李承乾缓缓点头,眼中流露出深刻的痛楚与后怕,“儿臣……便是那曾险些倾覆之舟。”
他第一次主动提及那段最不堪的往事,虽然隐去了具体细节:“昔日之失,儿臣日夜锥心。非止于储位之失,更在于儿臣险些……险些因一己之私念、之躁狂,动摇国本,辜负父皇,更辜负这大唐天下。”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诚恳:“经此一劫,儿臣于幽闭之中,读史静思,方知为君者一举一动,牵系何等之重。儿臣的足疾,是老天给儿的警示,让儿时刻记得行事需稳。昨日殿上,面对四弟质问,面对父皇垂询,儿臣若再如往日般意气用事,那便真是辜负了父皇给儿的第二次机会,也辜负了儿臣自己痛定思痛的领悟。”
他再次深深一揖:“儿臣昨日所言所行,非为与兄弟争锋,非为在父皇面前卖弄。而是儿臣……真的害怕了。害怕再行差踏错,害怕再看到父皇失望的眼神,更害怕因一己之故,令这来之不易的贞观盛世,蒙上丝毫阴影。”
“沉稳,是因为不敢再轻狂;思虑周详,是因为深知代价沉重。这,便是儿臣的答案。”
以“覆舟之戒”自我剖析,将过去的错误转化为现在成熟的养分,将“表现反常”解释为“痛改前非”的自然结果。
情感真挚,理由充分,直击李世民作为父亲可能存在的软肋——对儿子悔过的期待。
哪怕这种情感真挚是演戏演出来的,但李承乾知道,对于如今上了年纪的李世民来说,或许,这正是他所想要看到的一幕。
李世民久久没有说话。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在李承乾脸上来回巡视,似乎在判断这番话里有几分真心,几分表演。
甘露殿的烛火,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时而靠近,时而疏离。
信任与猜疑,期望与防备,在这静谧的深夜里无声交锋。
最终,李世民摆了摆手,脸上依旧看不出明确的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
“你……能如此想,甚好。”他语气缓了缓,但依旧带着告诫,“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储君之位,是责任,是枷锁,非是可供你与兄弟逞口舌之利、争一时长短的戏台。回去吧。”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李承乾再拜,缓缓退出甘露殿。
当他转身没入殿外的黑暗中时,背对着烛光的面容上,那一直维持的平静与坦诚缓缓褪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致的复杂与冰冷。
而殿内,李世民独自对着摇曳的烛火,手指摩挲着腰间悬挂着的一枚温润的玉佩,久久未动。
这一夜,父子之间看似坦诚的对话,或许并未消弭任何隔阂,反而在各自心中,埋下了更深的迷雾。
父子相疑,更深了些。
信任,几乎丝毫不存。
无论是李世民,还是李承乾,都意识到了这点。
但是,两人却都在配合对方演戏。
谁也没有点破。
李世民的头感到有些发疼,他知道,李承乾的变化,脱离了他的控制。
他心想:这个逆子都能有如此变化,那青雀、稚奴他们......是不是也有了其他变化?看来,朕需要尽早长生才是上策。
李承乾迈出甘露殿的时候,大殿的门在他眼中缓缓合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甘露殿,目光深处闪着一丝寒光。
随即,他加快脚步,离开了甘露殿,返回了东宫。
......
等李承乾返回东宫显德殿之时,他看到殿外正笔直地站立着一道人影。
根据记忆,他知道眼前之人便是杨羽。
杨羽看到李承乾的刹那,快步上前,走到李承乾面前,躬身一揖:“臣参见殿下!”
李承乾以手作虚扶状,道:“平身。”
杨羽起身,微微抬头,脸上欲言又止。
李承乾扫了一眼四周,人多耳杂。
没有丝毫磨蹭,他说:“回殿里说。”
话音落。
李承乾迈步往大殿走去,杨羽紧跟其后。
两人迈入大殿后,在伏案旁相对而坐。
“杨先生深夜进宫来见孤所为何事?”李承乾疑惑地望向杨羽。
对于杨羽此人,‘李承乾’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疑惑,就是不明白此人为何在贞观十七年帮助自己,而且是拼了全力的帮自己,这同样是李承乾的疑惑,他也想弄明白这一点,这决定了他接下来能不能给予杨羽更多的信任。
杨羽皱眉道:“回殿下,太极殿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微臣想要知道那些话......咳咳......都是您自己想到的吗?”
李承乾沉默了,他瞥了一眼杨羽,目露探究:“没错,是孤说的,杨先生对此似乎感到很意外。”
杨羽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不知殿下可想起一些什么?”
李承乾深深地看了一眼杨羽,心道:他在怀疑自己是假冒的李承乾,有意思。
根据记忆,李承乾毫不犹豫地张口道:“杨先生说的是下半句,孤记得上一句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孤现在说的这句,暗示朝局危殆,己方势力凋零,而杨先生刚刚所言则是回应时间紧迫,愿效死力。不知孤说得可对?”
杨羽闻言,心中顿时松了口气,讪讪道:“还望殿下莫要怪罪微臣,臣也是为殿下着想。”
李承乾摇摇头,说:“孤没有放在心上。不过,孤真的能够信任杨先生吗?”
杨羽面色一凝,正色道:“臣愿为殿下效死命!”
李承乾没有接话,而是问:“贞观十七年,杨先生为何会全心全意帮孤?孤,需要一个真正的解释,这个解释关系到孤接下来一个重要的计划,而这个解释,正是在孤的考量范围内。”
杨羽面露坦然之色,笑道:“臣等了这一天也够久了,臣一直在等殿下相问。既然殿下问起,那么,臣绝不会隐瞒丝毫,所有的一切,臣都会交代清楚。”
李承乾微微颔首,目光看向杨羽,静等下文。
杨羽会意,说:“殿下可还记得武德八年七月在长安救下的一对母女俩?”
李承乾根据‘李承乾’的记忆,倒是想起了此事。
武德九年,那时候李承乾还小,在长安遇到了一对母女遭泼皮刁难,有性命之危,然后他带人出面出手解救了她们母女俩。
这件事,在李承乾眼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并未被他放在心上。
李承乾面对杨羽的注视,道:“是有此事。但孤没有放在心上。而且,遇到那样的事情,无论是谁,孤都会上前帮忙的。”
杨羽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说:“殿下可知那对母女正是臣的妻女?那时候,微臣尚在外游学,等微臣回来后,从妻女口中知晓了此事,然后一直留心此事,直到武德九年之时,臣带着妻女远远地看到了殿下。那时候,臣的妻子指向殿下说您就是那日的救命恩人,然后臣记下了。殿下可知,若不是因为那一日你出手解救,臣的妻女或有性命之忧,因为臣早些年得罪了一人。但是那人知道了殿下的背景,却是不敢再做些什么。”
李承乾面露恍然,面露温和的笑容,“没想到此事还能被杨先生提起,孤恐怕早就忘了个干净。”
杨羽接话道:“殿下仁慈,在臣心中,您是大唐最合格的继任之君。”
李承乾顿了一下,方道:“既然杨先生为孤释疑,那么,孤相信杨先生值得信任。”
杨羽面露激动,心中一喜。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不知杨先生的意思是——”李承乾忽地开口道。
杨羽面色微变,目光中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一下子听懂了言外之意,这是李承乾借用“国难”暗指清君侧,实则逼宫。
杨羽没有提出反对,而是压低声音问:“殿下有几成胜算?”
李承乾打量着杨羽的表现,对他的态度感到很满意,说:“孤手里有一支绝对忠诚于孤的力量,他们各个骁勇善战,以一当十。孤还差一个时机。”
杨羽心中仿佛掀起惊涛骇浪。
他面露不敢置信的神色。
他回忆着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心中的疑惑很多,譬如:李承乾是如何暗中培养人的?为何他没有一点消息?这保密性做得也太好了吧......
聪明的杨羽,没有多问。
良久。
他才继续低声道:“殿下,臣手里也有一支势力,这是臣为殿下培养的耳目。他们分布在长安三教九流之中。”
李承乾诧异地看了一眼杨羽,说:“不错。”
杨羽忽问:“殿下所言差的时机,需要臣做些什么?如果没有时机,臣以为可以创造一个时机。”
李承乾很赞同杨羽的话,轻声道:“孤,想要宫中禁军守卫的力量减弱。而父皇提出的大规模征伐高句丽,孤希望父皇将宫中的大部分精锐禁军抽调走,但这事情孤不能开口,需要有人来开这个口,而且理由必须非常合理,也必须让父皇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才行......”
杨羽目光骤然大亮,看着李承乾的目光露出炙热。
无需多言,他已经猜到了什么。
但他没有多言,而是出谋划策道:“殿下或可施行苦肉计。”
“苦肉计?”李承乾将不解的目光投向杨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