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村的印刷工坊,此刻已彻底化作一座不分昼夜、全力运转的庞大战争机器,迎来自成立以来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刻。
杜子鄂坐镇于工坊核心那间被他称为“中军帐”的调度室内,墙上挂满了生产进度表、物料清单和人员排班图。
他本人则如同一位面临决战、不容有失的将军,将这座工坊以及所有关联产业的潜力,压榨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
所有的印刷机,无论是传统的雕版机还是经过杜远指点改进的活字轮转机,皆在全负荷状态下轰鸣作响,昼夜不息。
轮班操作的工匠们眼中虽布满血丝,脸庞被油墨沾染,但手上动作却稳准迅捷,无人有半分懈怠或抱怨。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几乎化不开的墨香与新纸张特有的草木气息,新印好的书页如同永不停止的雪片。
从机器末端飞速吐出,又被训练有素的工人们迅速收集、校对、按序叠放,最终送入装订车间,变成一册册整齐划一的《大唐钦定蒙学典》、《标准韵书》和经史基础读本。
原本宽大的成品仓库早已爆满,连廊下、空地都临时搭起了防雨的棚屋,其下堆起的教材包裹,俨然已成了一座座散发着墨香与希望的小山。
“快!第三批《标准韵书》的雕版,必须在一个时辰内完成最后检查,确保无一错漏,今日必须上机开印!
耽误了时辰,唯你是问!”杜子鄂的声音因连日嘶吼而沙哑不堪,但发出的每一条指令依旧清晰、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派往扬州筹建分坊的信使回来了没有?选址、当地匠人招募情况如何?立刻将所需核心工匠名单、物料采购清单给我拟好,要用最快的渠道递送过去!”
“什么?库房回报,特号竹纸供应快要跟不上了?立刻去寻负责采买的王管事!
告诉他,阿兄有令,朝廷更有严旨!不惜代价,拓宽采购渠道,提高收购价码也行,务必确保纸张供应源源不断,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拖了后腿!”
杜子鄂深知,这些看似平常的纸张,其上承载的标准化文字与那奇妙的“拼音”符号,是这场关乎国运的文化变革最基础的“弹药”,其充足与否,直接关系到新政推行的速度与广度。
在杜远的全权授意和朝廷吏部、户部的暗中协调支持下,他不仅疯狂地挖掘着杜家村本地的一切产能潜力,更以惊人的魄力与效率,派出了数支由技术骨干、管理人员组成的精干小队。
这些小队携带着核心的、标注了拼音的教材雕版母版、活字字模、严格的质量管理手册以及杜家村工坊成熟的操作规程,如同播种的使者,分赴洛阳、扬州、益州(成都)、广州等水陆交通枢纽与区域中心。
朝廷的公文与他们几乎同步抵达,明确要求当地官府必须倾力配合,提供场地、招募人手,迅速筹建起“官督民办”性质的印刷分坊。
一张旨在让标准教材如同血液般流遍大唐帝国庞大身躯每一个角落的、高效而统一的生产与供应网络,正在以这个时代令人瞠目的速度,紧张而有序地铺开、扎根。
就在杜家村工坊第一批满载着标准教材、加盖着教化总署火漆的马车,即将在骑兵护卫下驶向京畿各地试点学堂的同时,最新一期、加印了数倍的《长安报》特刊。
如同早已蓄满力量的洪流,冲破了堤坝,瞬间席卷了长安的大街小巷,并沿着驿道快马加鞭,传檄四方。
这舆论的烈火,精准地投入了因科举新政而早已心绪涌动的民间干柴之中,立刻引发了燎原之势。
头版用最大号、最醒目的字体,印着激动人心的标题:《千古未有之盛事!陛下昭告天下:书同文,语同音,自此天下学子共此一卷!》
内页则以整整两个版面,用极其通俗易懂、图文并茂的方式,详细解读了“拼音”这套神奇工具的奥妙与使用方法。
甚至附上了清晰的声母、韵母表和图解,并配以生动有趣的插画,让即便不识字的人,看了也能大致明白其便利。
文章更以充满感染力和想象力的笔触,描绘了一幅令人向往的未来图景:岭南湿热山林中的孩童,能与长安繁华里坊的稚子,清晰无误地同声诵读《千字文》;
江东精明的丝绸商贾,能与陇右豪爽的牛羊牧民,顺畅无碍地洽谈买卖;
朝廷颁布的每一道减免赋税、鼓励耕种的恩泽诏令,都能准确无误、不加任何扭曲地传达并惠及帝国最偏远的每一处乡野、每一户农家。
这期报纸一经面世,首先便在庞大的寒门学子群体和广大普通百姓中,引发了山呼海啸般的支持与欢呼!
“拼音!世间竟有如此神物!若……若我幼年求学之时,能有此物相助,何至于为了识得一个字、读准一个音,而耗费那般多的光阴,看尽先生的脸色!”
一位在乡间执教多年、饱尝师资匮乏与方言困扰之苦的老塾师,用颤抖的双手捧着还带着墨香的报纸,读到动情处,不禁老泪纵横,浑浊的泪珠滴落在报纸那清晰的拼音符号上。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像他当年一样,因地域贫瘠、师资薄弱而困于识字门槛的贫寒子弟,终于有了一把可以轻松叩开知识殿堂大门的钥匙。
“朝廷这是要动真格的!是要让咱们这些泥腿子、灶下婢的娃儿,也能正正经经、明明白白地读书认字啊!陛下圣明!杜青天……不,杜公功德无量啊!”市
井街坊间,茶楼酒肆里,百姓们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感激。他们或许不懂太多经国大道理,但他们最朴素的情感和最切身的利益告诉他们。
能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更容易地认字读书,明事理,知荣辱,是一条通往更好生活的康庄大道,是朝廷赐予的实实在在的天大恩德。
而那些刚刚通过科举脱颖而出、亲身经历了打破门阀壁垒喜悦的寒门进士和年轻士子们,更是群情激动。
他们比普通百姓更深刻地理解,一个统一、规范、无障碍的文化交流平台,对于彻底打破阶层固化、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公平意味着什么。
他们纷纷自发地提笔撰文、写诗作赋,通过各种渠道盛赞此策,热情洋溢地向乡邻亲友解释“书同文”的种种好处,不自觉地成为了新政最积极、最有力的宣传员与布道者。
民心,这股看似分散、却最为磅礴浩瀚的力量,已经开始清晰无误地向着朝廷,向着这场深刻的变革方向,汹涌地汇聚、奔流。
与民间那几乎要冲上云霄的沸腾欢呼形成尖锐、刺眼对比的,是五姓七望核心层内部,那如同数九寒天冰窟般的死寂,以及在这死寂之下,几乎要压抑不住的、火山喷发前的愤怒与恐慌。
太原王氏在长安的府邸深处,那间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密室内,王元德将一份揉得皱巴巴的《长安报》狠狠摔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
似乎犹不解心头之恨,又抬起脚,用镶玉的靴底对着那印有“拼音”示意图的版面,发疯似的狠狠碾踏,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每一个符号都彻底磨灭。
“杜远竖子!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这是要赶尽杀绝,要掘断我辈安身立命、世代传承的文化根基啊!”
他双目赤红如血,额头青筋暴跳,胸口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起伏,喘息声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
盐铁之利的巨大损失尚在淌血,科举之路被寒门冲击的伤口还未愈合,如今,杜远竟又将屠刀挥向了他们最后、也最引以为傲的堡垒——文化解释权与教育垄断权!
这“书同文”一旦成功推行,他们赖以维系社会超然地位的“家学渊源”、“书香门第”、“累世经学”的光环,将在标准化的知识面前大幅贬值,甚至可能沦为笑谈!
“他这是要把学问这碗只有我等才能细品的琼浆玉液,硬生生变成人人都能管饱的糙米饭!
是要让我等钟鸣鼎食之家珍藏的孤本秘传,变得和街边货郎叫卖的杂货一样寻常!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崔文远脸色铁青,往日里的风度荡然无存,他死死握着手中的定窑白瓷茶杯,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那瓷杯捏碎。
卢承宗相对而言还能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微微颤抖的胡须和声音里那丝难以完全掩饰的绝望嘶哑,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更可怕的……是这舆论!那《长安报》已然抢占了先手,将他们自己塑造成了开启民智、泽被苍生的救世主,将‘书同文’包装成了不容置疑的仁政、德政!
我们此时若公然跳出来反对,便是在与天下千千万万的寒门学子为敌,与盼着子孙读书识字的万万百姓为敌!
便是在阻挠朝廷的‘教化大业’!这顶逆流而动、祸国殃民的大帽子……我们……我们戴不起啊!”
最让他们感到脊背发凉、浑身无力的,是他们空有滔天的怒火与百年积累的资源,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几乎已经失去了有效的反击能力。
财力上,之前孤注一掷囤积食盐,企图围剿官盐的巨额流动资金几乎全数被套牢,变成了仓库里无人问津的白色累赘。
家族现金流早已捉襟见肘,许多田庄、店铺的日常运转都受到影响,哪里还能立刻筹措出天文数字的钱财,去对抗这由整个国家机器推动、有杜远那恐怖工坊体系支撑的洪流?
政治上,皇帝李世民态度之坚决,前所未有;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这几位帝国宰辅意见高度一致;
连最难说话的魏征也明确表态支持;更别提秦琼、尉迟恭这等手握重兵、对皇帝死心塌地的悍将在旁虎视眈眈。他们若在此时选择硬碰硬,公然对抗国策,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舆论上,《长安报》早已凭借其广泛的覆盖面和深入人心的宣传,将“书同文”塑造成了利国利民、顺应天意的壮举,占据了道德的绝对制高点。
他们此时若发出任何不同的声音,立刻就会被汹涌的民意和对手操控的舆论打上“顽固守旧”、“嫉贤妒能”、“为维护一己私利而不顾国家大局”的标签,彻底污名化。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愤怒、恐慌与深深无力的绝望感,如同最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这些曾经在大唐帝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世家巨擘的心脏。
他们就像被困在逐渐收紧铁笼中的洪荒猛兽,眼睁睁看着笼外的世界正在被一种全新的规则和力量飞速重塑。
自己往日的荣耀与威权正在阳光下如冰雪般消融,却只能发出不甘而凄厉的咆哮,徒劳地撞击着那由皇权、军权和民心共同铸就的坚固牢笼。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身的影响力、那赖以生存的文化特权,随着那一车车源源不断运往四面八方的标准教材。
随着那一张张传递帝国每一个角落的《长安报》,一点点地、却是不可逆转地流失、消散。
他们,似乎真的只能……干着急了。时代的车轮,正以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抗拒的磅礴力量。
轰然向前,碾过旧的秩序,驶向一个他们既恐惧又陌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