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
天色未明,紫禁城却已是处处宫灯。
空气里有股说不出的紧绷。
皇极殿,百官列队走入。
只有靴底敲击金砖的闷响,在大殿里回荡。
一声比一声沉。
昨日通州码头那头猛虎的咆哮,似乎还响在耳边。
这些素来傲慢的文官,此刻却都垂着头,敛着肩。
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拧成了一团。
有后怕,有屈辱,有不忿,更多的还是恼火。
尤其以内阁首辅陈谦关为首的一众东林党人。
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格外难看。
昨天当着数十万百姓的面,被一头畜生吓得丑态百出。
这桩羞辱,怕是刻在骨子里都洗不掉了!
心里的恐惧刚散去一点,无边的怒火就烧了上来!
他们认定,皇帝这是用最下作、最蛮横的法子。
在践踏他们读书人的脸面!
在挑衅整个士林的底线!
此事绝不能忍!
陈谦关和几位核心党羽暗中递着眼色。
眼神里已不见昨日的哭诉,只剩下拼死一搏的狠厉。
他们早已计议妥当。
今日早朝,就要在这皇极殿上。
在这代表天下法度纲常的地方,再度发难!
他们就不信。
在文武百官、列祖列宗牌位面前,皇帝还敢放出那头畜生不成?
昨天是他们没个准备,被那畜生的凶性摄住了心神。
今天,他们要用最尖锐的言语,用最缜密的道理。
用“祖宗家法”、“圣人言教”这两把利器。
把皇帝那些出格的举动批驳个干干净净!
他们要叫皇帝明白,这天下,是靠他们这些读书人来治理的。
不是靠一群舞刀弄枪的粗鄙武夫和狐媚惑主的妖女!
“陛下驾到——!”
王承恩一声尖锐的传唱。
朱由检身着玄色十二章纹龙袍,步履沉凝,缓缓走上丹陛。
在那张象征帝王威仪的龙椅上,坦然坐下。
他面色如常,一双幽深的眸子。
不着痕迹地扫过底下各怀心思的百官。
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已经落入网中,却兀自扑腾的虫豸。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王承恩懒懒地喊了一嗓子。
到时候了!
陈谦关心头一跳,刚要抬脚出班。
准备打响今天“以死相谏”的第一枪。
可朱由检压根就没给他这个空当。
“王承恩。”
龙椅上,皇帝清冷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响了起来。
“宣旨。”
两个字,不轻不重。
却好似有万钧之重,直直地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口上!
陈谦关抬到一半的脚,就那么悬在了半空。
所有准备好的诘难,都卡在了喉咙里。
宣旨?
宣什么旨?
在他们又惊又疑的注视下,王承恩躬着腰。
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长得异乎寻常的明黄卷轴。
他将圣旨缓缓展开,咳了一声清了清嗓。
这一刻,他那张惯常带着些许奉承的脸,收敛了所有表情。
只剩一片阴冷的杀气。
他那尖细的嗓子,也似磨过的利刃。
每一个字,都刮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内阁首辅,陈谦关!”
这头一个名字,便是一道惊雷。
把陈谦关整个人都给劈傻了!
怎么会是自己?!
王承恩全不理会他的神情,声音愈发尖锐阴寒。
“为官不仁,结党乱政!其罪一,于崇祯元年,受江南盐商贿银三万两,为其谋取私利!”
“其罪二,纵其子在乡中强夺民田八百亩,逼死佃户三家一十二口!”
“其罪三,私下勾结辽东将领,倒卖军资,中饱私囊……”
一条条,一款款!
每一桩罪名,都列得明明白白。
时间、地点、人物、银钱,详尽得让人心头发麻!
这哪是什么圣旨。
这根本就是一张早就写好了的索命状!
“不……不是的!陛下!臣有冤屈!这是构陷!这是凭空构陷啊!”
陈谦关彻底乱了方寸。
他手脚并用地跪爬上前,额头磕得砰砰作响,嘴里颠三倒四地分辨着。
“吏部左侍郎,赵南星!贪赃枉法,卖官敛财!崇祯二年,以五千两白银,将湖广一知县官位,卖与一不法商贾……”
“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名为清流,实为国贼!暗中与蒙古部落传递消息,泄露我大同边防军务,其心当诛!”
……
王承恩的声音,就是阎王殿里判官的朱笔。
冷酷地勾掉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每一个被他念到名字的臣子。
全都是昨日在通州码头哭嚎得最厉害,叫嚷得最起劲的“忠良”!
他们的罪状,从贪墨舞弊,到残害百姓。
再到最不可赦的通敌卖国,一桩桩,一件件,骇人听闻!
圣旨的末尾,更有一句让所有人胆魄尽碎的话。
“以上罪名,皆有账本地契、往来书信、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殿内嗡的一声,乱了套了!
那些被点名的大臣,一个个血色尽褪,瘫在地上。
嘴里除了“冤枉”、“饶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到死也想不明白。
自己那些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勾当,怎么早就被皇帝抓住了把柄!
这位年轻的天子,他不是不晓得,他只是在等!
等一个能把他们连根拔起的最好时机!
而他们,昨天还洋洋得意,自以为站在了德行的高处。
殊不知,自己只是把脖子伸长了,排着队,等着皇帝的刀落下来!
“来人!”
龙椅之上,朱由检终于再度出声。
那声音里没有半点人气,只有森然的、利刃一般的杀意!
“将这些国之蛀虫,朝之硕鼠,统统给朕拿下!”
“押入诏狱!交由北镇抚司严审!务必将所有同党,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遵旨!”
殿外,早就候着的锦衣卫,齐声应诺,声震大殿。
他们手持绣春刀,冲了进来!
哭声,喊声,求饶声,咒骂声,乱作一团。
刚才还打算仗义执言的“清流名士”们。
此刻被锦衣卫像拖拽牲口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拖了出去。
片刻功夫,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皇极殿,就这么空出了一大块!
剩下的官员们,一个个都把头埋得低低的。
身子僵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生怕下一个就叫到自己。
整座大殿,安静得只剩下众人的心跳声。
朱由检高踞在龙椅上。
漠然地看着这群彻底被他吓破了胆的臣子。
他的刀,已经拔出来了。
而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