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得到初步控制的捷报,如同春风般吹散了笼罩在成都上空的阴霾,也吹进了重重宫闱。孟昶龙颜大悦,连日来的愁云惨淡一扫而空,对陆明更是感激涕零,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别苑,甚至几次提出要再次设宴为陆明庆功,都被陆明以“防疫尚未全功,不敢懈怠”为由婉拒了。
陆明确实没闲着。隔离营需要持续管理,水源地的彻底清理和防护需要规划,公共卫生习惯的普及宣传也要跟上,他还抽空给周院判等蜀地太医开了几期“速成培训班”,讲解基础卫生防疫知识,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在这片忙碌与赞誉声中,陆明却能感觉到,一道清冷而专注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追随着他。并非来自朝堂,也非来自民间,而是来自那座芙蓉盛开的深宫。
花蕊夫人。
自从那日瑶华殿陆明脱口吟出那首“亡国之诗”后,这位才女看他的眼神就变得复杂难明。起初是震惊与探究,随着抗疫成效显现,那目光中又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好奇与……一种试图理解超越她认知范畴事物的执着。
这天下午,陆明刚结束对锦江几处重点污染河段的勘察回到别苑,一封素雅馨香的帖子便送到了他的案头。帖子是上好的薛涛笺所制,上面用清秀灵动的笔迹写着一首小诗:
“浣花溪水腻,锦里疫云低。
闻道回春手,可能解璇玑?”
诗句含蓄,既点明了疫情(锦里疫云低),又赞扬了陆明的医术(回春手),最后一句“可能解璇玑?”更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更深奥的“璇玑”(可指天道、星象或精妙的道理),试探之意,昭然若揭。落款只有一个清雅的“慧”字印章。
“啧,文化人约个饭都这么弯弯绕。”陆明捏着帖子,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他当然看得出,这绝不仅仅是探讨诗词。这位才女,是对他那些“离经叛道”的抗疫方法和理论产生了浓厚兴趣。
去不去?当然去!这可是深入了解这位历史名人,甚至可能影响后蜀高层对“科学”看法的好机会。
他提笔,在那薛涛笺的空白处,用他那手不算好看但足够挺拔的字回了句:“璇玑虽奥,格物可穷。蒙娘娘相邀,明日午后,浣花溪畔草堂,静候雅教。” 他故意用了“格物”这个词,算是接下了她的试探。
翌日,午后。浣花溪畔,一处幽静的皇家草堂。
此地远离市井喧嚣,溪水潺潺,竹林掩映,确实是个适合清谈的好去处。陆明只带了雷都尉在远处警戒,自己则提前到了草堂,悠闲地煮着泉水,准备泡茶——茶叶是他从开封带来的科学院“特供”炒青,比蜀地流行的团茶味道更清爽。
约定的时辰刚到,一辆不起眼的青幔小车悄然驶来。花蕊夫人依旧是一身素雅裙裾,只带了一名贴身侍女,翩然而至。她今日未施粉黛,更显清丽绝俗,只是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轻愁,似乎被一种强烈的求知欲冲淡了些许。
“陆相。”她微微敛衽。
“慧妃娘娘。”陆明起身还礼,请她入座,然后将一杯清澈碧绿、香气清冽的茶汤推到她面前,“尝尝,我们科学院弄出来的新茶,与蜀地的喝法不同。”
花蕊夫人有些好奇地端起那白瓷茶杯,看着杯中舒展的绿叶和清亮的汤色,轻轻嗅了嗅,然后小啜一口。入口微涩,旋即回甘,一股清冽的茶香沁人心脾,与她平日喝惯的、加了各种香料的浓酽团茶截然不同。
“清新脱俗,别有一番风味。”她客观地评价道,放下茶杯,目光便直直地看向陆明,不再绕圈子,“陆相,那日宫中,您提及‘君王城上竖降旗’之句,妾身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相爷从何得知?又作何解?”
她果然还是先从这个最让她心悸的话题切入。
陆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他慢悠悠地品了口茶,笑道:“娘娘不必介怀,都说了是外臣记错了出处,或许是梦中所得,或许是……与娘娘心有灵犀,感受到了这蜀地繁华之下,潜藏的一丝天命流转之气?”
他这话半真半假,带着几分神秘主义色彩,反而让花蕊夫人无法追问下去,只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疑惑更深了。
“至于作何解……”陆明放下茶杯,神色稍正,“无非是‘居安思危’四字罢了。譬如这次疫病,看似天灾,实则又何尝不是‘人祸’?若平日注重环境卫生,清理河道,管理水源,何至于让小小‘弧菌’肆虐,致使生灵涂炭?”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抗疫。
花蕊夫人果然被吸引,她微微前倾身体,这是她首次在陆明面前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兴趣:“妾身正是为此事,特来请教陆相。您所说的‘弧菌’,还有那‘消毒’、‘隔离’之法,以及那神奇的‘补液散’……皆闻所未闻,却效果卓着。妾身愚钝,敢问相爷,这其中……究竟是何道理?难道真如您所言,是有看不见的小虫作祟?”
她问得直接,眼神清澈而专注,完全是一个好奇学生请教老师的模样,暂时忘却了彼此的身份和那层若有若无的尴尬。
陆明心中暗笑,鱼儿上钩了。他想了想,决定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给她进行一次“科学启蒙”。
“娘娘可知,我们眼中清澈见底的溪水,在一种名为‘显微镜’的器具下,会是何等景象?”陆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了一个更勾人心魄的问题。
“显微镜?”花蕊夫人果然被这个新名词吸引。
“就是一种……能将极细微之物,放大千百倍,让我们肉眼得以看见的神奇器具。”陆明比划着,“譬如一滴看似干净的雨水,在显微镜下,可能就是一个热闹非凡的世界,里面游动着无数我们平日看不见的微小生物。有的无害,有的……比如这次引发瘟疫的‘霍乱弧菌’,就是其中一种形状像逗号、会疯狂繁殖、释放毒素的坏家伙。”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花蕊夫人听得睁大了美眸,仿佛在听一个天方夜谭般的神怪故事,但联系到抗疫的实际效果,又由不得她不信。
“所以,‘消毒’,就是用烈酒或者石灰水,杀死这些我们看不见的坏家伙;‘隔离’,就是不让带着坏家伙的病人,把病菌传染给健康的人;喝开水,就是用高温把水里的坏家伙烫死;而那‘补液散’……”陆明笑了笑,“霍乱本身不直接杀人,它只是让人体在短时间内丢失大量的水分和盐分,就像把一棵树连根拔起,暴露在烈日下,活活渴死、干死。‘补液散’的作用,就是及时给这棵快干死的树浇上恰到好处的水和养料,让它自己能慢慢缓过来。”
他用树木做比喻,形象而生动。
花蕊夫人听得入了神,清冷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和震撼交织的神情。陆明这一套基于“细菌学说”和“对症支持治疗”的理论,完全颠覆了她固有的“风寒暑湿”、“阴阳五行”的认知体系,但却逻辑清晰,解释力强大,尤其是有立竿见影的抗疫效果作为佐证!
“竟……竟是如此!”她喃喃道,看向陆明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奇与……一丝崇拜?“格物……竟能格致到如此精微之境?窥见那无形无影之世界?”
“世间万物,皆有迹可循,有理可依。”陆明淡然道,“格物致知,就是要探究这万物背后的‘理’。医道如此,其他百工技艺,亦如此。”
他顿了顿,看着花蕊夫人那深受震撼的模样,决定再加一把火,埋下更深的伏笔。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陆明微笑道,“若娘娘有兴趣,改日我可将那‘显微镜’带来,让娘娘亲自看一看,那一滴水中,究竟藏着怎样一个……波澜壮阔的微观世界。”
此言一出,花蕊夫人娇躯微微一颤,那双清冷的眸子瞬间迸发出无比明亮的光彩,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期待!
亲眼……看见那个无形的世界?
这对于一个才华横溢、对未知充满好奇的才女来说,诱惑力是致命的!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脱口而出:“当真?妾身……妾身真的可以亲眼一见?”
那急切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清冷自持?
陆明心中大定,知道这次“科学播种”成功了。他点了点头:“自然。待此间疫情彻底平息,外臣便安排。”
花蕊夫人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但看向陆明的目光,已经彻底不同了。眼前这个男子,不仅权势滔天,医术通神,更似乎掌握着窥探天地奥秘的钥匙!他带来的,是一种全新的、颠覆性的认知世界的方式!
这次以诗词为名的请教,最终完全偏离了最初的轨道,变成了一场关于“格物之理”的深入探讨。花蕊夫人问了许多问题,关于细菌,关于消毒,关于水源,甚至开始思考这些“道理”是否也能用在其他地方。
直到夕阳西下,花蕊夫人才在侍女的再三催促下,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临走前,她深深看了陆明一眼,目光复杂,包含了太多情绪:感激、好奇、震撼,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向往。
“陆相今日一席话,令妾身茅塞顿开,如开一全新之天地。”她郑重地行了一礼,“他日若有机缘,还望相爷不吝赐教,让妾身得以……一窥那微观之境。”
“娘娘客气,外臣定当安排。”陆明拱手还礼。
看着那青幔小车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陆明知道,一颗科学的种子,已经在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才女心中,悄然种下。
而接下来,就该用那架跨越千年的“显微镜”,给她,也给这个闭塞的蜀国朝廷,带来一点真正的、肉眼可见的“科学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