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在军事学院的值房里“潜心学术”,用故纸堆和看似严谨的论文压抑着内心的波涛。而学院之外,开封城依旧按照陆明设定的节奏,高效而繁荣地运转着。这种繁荣,像一堵无形的墙,将赵匡胤与他过往的权势和人际关系,隔离开来。
其中最让他感到刺痛和危机感的,莫过于曾经与他“义结金兰”、誓同生死的“义社十兄弟”的逐渐疏远。
想当年,他们这些军中悍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战场上并肩拼杀,在营帐里抵足而眠,何等快意恩仇!他赵匡胤是当之无愧的核心,一声令下,兄弟们无不景从。石守信的勇猛,王审琦的沉稳,高怀德的果决……都是他倚仗的左膀右臂。
可如今呢?
这日休沐,赵匡胤难得离开学院,想去城中最大的“周元酒楼”尝尝新出的菜式,也顺便……看看能否“偶遇”一两位旧部。
说来讽刺,这“周元酒楼”如今是开封最炙手可热的食府,其背后就有皇家银行的股份,采用的也是科学院推广的“标准化”管理和新式厨具,连结账都优先推荐使用“周元”纸币,可谓是陆明新政下一个典型的成功样板。
赵匡胤刚在二楼雅间坐定,点了几个小菜,就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熟悉的、洪亮的笑声——是石守信!
他心中一动,正想找个由头过去,却听到另一个声音响起,是王审琦:“石兄,如今你这‘京城警备司都指挥使’可是肥差啊!听说都用上科学院新配发的‘标准制式横刀’和‘强弩’了?比咱们以前那批破烂强多了吧?”
石守信的声音带着满足和几分炫耀:“那是!王老弟你是不知道,那新式弩,带个叫什么‘望山’的玩意儿,瞄准起来那叫一个准!还有那横刀,钢口真好,科学院那帮小子,搞格物是真有一套!”
“可不是嘛,”又一个声音插进来,是高怀德,“我现在管着漕运护卫,船上也配了几架那种小号的弩,嘿,对付水匪,那叫一个利索!比咱们当年拎着刀片子砍人强多了!”
几人哈哈大笑,推杯换盏,言语间充满了对新装备、新职务的满意,以及对“科学院”、“格物”的赞叹,却绝口不提他们曾经的“大哥”赵匡胤。
赵匡胤坐在隔壁,听着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谈笑风生,手中的酒杯捏得紧紧的,指节泛白。他点的菜还没上,却已经觉得胃里堵得慌。曾经,这些兄弟围坐在一起,讨论的是如何攻城略地,如何排兵布阵,核心永远是他赵匡胤。而现在,他们谈论的是“标准化”、“科学院”,是各自的“新差事”,兴致勃勃,仿佛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由陆明打造的新时代。
他最终没有过去。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留下酒菜钱(用的是他俸禄里发的、让他觉得屈辱的“周元”纸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顿他原本想用来联络感情的饭,一口没吃。
又过了几日,赵匡胤听说石守信的母亲过寿。放在以前,这等大事,他必然是第一位的座上宾,兄弟们也会以他马首是瞻。他精心准备了一份寿礼,是一柄他珍藏多年的、吹毛断发的宝刀,寓意着往日的兄弟情谊与戎马生涯。
他亲自带着礼物来到石府。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来的多是军中新贵和与银行、科学院有关联的官员。
门房认得赵匡胤,态度却有些微妙,既恭敬又带着一丝疏离:“赵……赵教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称呼不再是“赵点检”或“赵大哥”,而是那个让他刺耳的“赵教授”。
进入府内,气氛更加明显。不少宾客看到他,都是微微一愣,然后才上前客气地打招呼,语气恭敬,眼神却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警惕。他们围拢的中心,是红光满面、接受着众人祝贺的石守信,以及几位同样身居要职的“义社兄弟”。
石守信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迎上来:“哎呀!赵……赵教授!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上座!” 热情是真,但那瞬间的停顿和“教授”的称呼,像一根针,扎在赵匡胤心上。
他被引到席间,位置还算靠前,但明显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不如其他地方热烈。兄弟们过来敬酒,言语客气,却少了以往那种勾肩搭背、无话不说的亲昵。王审琦拍着他的肩膀,说的也是:“赵大哥在学院潜心学问,着书立说,真是让我等粗人佩服啊!” 话是好话,却透着隔阂。
酒宴中途,有人起哄让石守信展示一下陛下新赏赐的“周元”金箔纪念币(银行发行的限量版),众人围拢过去,啧啧称奇,话题又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周元”的防伪、银行的便利、以及陆相的经济方略上……
赵匡胤坐在那里,仿佛成了一个透明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旧时代雕像。他带来的那柄宝刀,与现场谈论的“金箔纪念币”、“标准化”、“经济方略”相比,显得如此突兀和……过时。
他最终提前离席了。石守信亲自送到门口,连连道歉:“赵教授,今日招待不周,您多包涵!改日……改日小弟一定登门拜访,向您请教兵法!”
话说得漂亮,但赵匡胤知道,这“改日”恐怕是遥遥无期了。
最让赵匡胤感到绝望的,是一次他主动递帖子,邀请石守信、王审琦等几个核心兄弟过府“小聚”,名义上是“品鉴新得的兵书”。
石守信和王审琦倒是来了,但只坐了小半个时辰。席间,赵匡胤试图将话题引向朝局,引向对陆明新政的一些“隐忧”(他不敢明说),暗示兄弟们应当同心协力,未雨绸缪。
然而,石守信和王审琦却顾左右而言他。石守信大谈他警备司如何利用“标准化的四轮马车”和“银行网点”构建了更高效的巡逻网络;王审琦则感慨如今军队后勤保障如何依赖“科学的统计”和“周元的便捷”,再也不用为筹措粮饷发愁。
当赵匡胤忍不住暗示“权臣当道,非国家之福”时,石守信脸色一肃,放下酒杯,正色道:“赵大哥,此话慎言!陆相乃国之柱石,陛下股肱,其新政利国利民,有目共睹。我等身为臣子,自当谨守本分,为陛下、为朝廷效力,岂可妄加非议?”
王审琦也附和道:“石兄所言极是。赵大哥,您如今在学院,潜心学问,正是修身养性之时。朝中大事,自有陛下与陆相圣心独断,我等……还是莫要妄揣圣意为好。”
两人一唱一和,态度恭敬,言辞却将界限划得清清楚楚:我们现在是陛下和陆相的臣子,忠于的是现在的朝廷和体制,不再是跟你赵匡胤搞小团体的“义社兄弟”了。
赵匡胤看着两人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一股凉意从心底直窜上来。他知道,这些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是真的离他而去了。不是因为他们背叛,而是因为……时代变了。陆明用实实在在的利益、强大的力量和看得见的未来,瓦解了他曾经依靠“义气”和“野心”构建起来的关系网。
送走石守信和王审琦后,赵匡胤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坐了许久。窗外是开封城的万家灯火,繁华盛景,却无一盏属于他。
孤立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意识到,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不仅无法东山再起,甚至可能在这日新月异的新时代里,被彻底遗忘,悄无声息地腐朽在军事学院的故纸堆中。
“不能再等下去了……”赵匡胤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必须……做点什么!”
而能帮他“做点什么”的人,此刻正如同隐藏在阴影里的毒蛇,等待着主人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