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凯旋的队伍,终于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开封。
此时的东京汴梁,已然成了一片欢庆的海洋。万人空巷,彩旗招展,锣鼓喧天,百姓们箪食壶浆,涌上街头,只为亲眼目睹那传说中战无不胜的王师,以及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皇帝陛下,还有……那位活神仙陆相。
柴荣骑着高头大马,身着戎装,接受着万民的朝拜和欢呼,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荣光。陆明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同样被无数狂热的目光注视着,但他此刻的心情,却与这热烈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他脑子里盘旋的,不是凯旋的荣耀,而是那件悬而未决的“麻烦事”——封禅。
果然,屁股还没在开封的宰相公廨里坐热,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家抱抱儿子,亲亲……呃,慰问一下几位如花美眷,宫里的内侍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传旨:陛下召见,商议要事。
陆明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前来传旨的内侍露出了一个“我懂的”的无奈表情。那内侍也是个人精,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讨好和提醒:“陆相,今日几位老大人都在,言辞……颇为激烈,您可得多担待。”
得,看来是“封禅派”准备发动总攻了。
踏入熟悉的御书房,气氛果然不同寻常。
柴荣端坐于御案之后,面色平静,但眼神深处那跃跃欲试的光芒,比北伐出发前还要炽烈几分。下方,分列两旁,一边是以王朴为首的几个相对持重的老臣(包括之前劝诫过的),另一边,则是以几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翰林和御史为首的“封禅主力团”,一个个脸色激动得通红,仿佛即将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事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
陆明的到来,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封禅派”的眼神里带着审视、警惕,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就是这个年轻人,上次在行营似乎给陛下灌了迷魂汤!
“陆卿来了,坐。”柴荣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但陆明能感觉到那平和下的迫不及待。
他刚坐下,一位姓刘的老翰林就迫不及待地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卫道士般的激昂:
“陛下!老臣等连日查阅典籍,遍览史册,一致认为,陛下之功,上追尧舜,下迈汉唐!扫平六合,再造一统,结束数十载战乱,使万民得享太平!此等不世之功,若不行封禅之礼,上告昊天,下祭后土,则天意不满,人心不服,亦无以彰显我大周煌煌国威,无以垂范后世万代!”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引经据典,感情充沛,说得他自己都快要老泪纵横。
“刘公所言极是!”另一位李御史立刻接口,“陛下,如今四海宾服,万国来朝(夸张手法),正是行封禅大典之最佳时机!臣等已初步议定仪程,所需一应物事,礼部、工部、户部皆可协力操办,断不会误了国事民生。此乃盛世之典,亦是凝聚天下民心之举啊!”
“是啊陛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若错过此时,恐留千古之憾!”
“封禅派”们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柴荣不去封禅,就是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天下,对不起昊天上帝。
柴荣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显然极为受用,目光不时瞟向陆明和王朴,似乎在等待他们的表态。
王朴眉头紧锁,他依然觉得不妥,但面对如此“政治正确”的汹汹舆论,一时也难以找到强有力的理由反驳,只能沉声道:“诸位大人拳拳之心,老臣感同身受。只是,封禅耗费巨大,沿途供应,民夫征调,皆非小事。是否待国库再充盈些,民生再稳固些,从长计议?”
“王相此言差矣!”刘老翰林立刻反驳,“封禅乃是国之大典,关乎国运,岂能与寻常花费等同视之?况且,陛下仁德,必不会过于扰民。些许耗费,与这彰显天命、稳固国本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些许耗费?”王朴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刘大人可知,初步估算,此番封禅,所需金银、绢帛、粮草、役夫,是一个何等惊人的数目?这‘些许’二字,从何谈起?”
双方顿时争执起来,一方强调意义重大,一方强调代价不菲,谁也说服不了谁。
柴荣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似乎不喜欢这种纯粹的“性价比”争论,这让他觉得自己的丰功伟业被用铜臭来衡量了。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一直沉默的陆明。
“陆卿,”柴荣开口,压下了下方的争论,“你一向多有奇思,于国计民生见解独到。对于封禅之事,你上次似有疑虑,今日,可曾想明白了?”
瞬间,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陆明身上。王朴的眼神带着担忧,而刘老翰林等人则带着隐隐的挑衅。
陆明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御书房中央,对着柴荣深深一揖。
“陛下,”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臣,想明白了。”
柴荣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哦?细细道来。”
“封禅大典,源远流长,意义非凡,臣不敢妄议。”陆明先给了个甜枣,定了基调,表示自己不是来砸场子的。
刘老翰林等人脸色稍霁。
但陆明话锋随即一转:“然而,臣近日梳理北伐账目,视察新附州县,走访开封街巷,心中却有一些不同的……嗯,‘性价比’考量,或许有些煞风景,但关乎国本,不吐不快,恳请陛下与诸位大人姑妄听之。”
“性价比?”柴荣对这个新词有点好奇。
“便是……花费与收益之比。”陆明解释道,然后他不再看那些老臣,而是目光直视柴荣,“陛下,臣请问,若将此次封禅预计所需之巨额花费,用于其他地方,能为我大周,为陛下,换来什么?”
不等柴荣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速加快:
“若用于建立‘大周皇家医学院’于各州府分院,并配套建立普惠医馆,推广臣之前所提的消毒、防疫之法,臣可立下军令状,十年之内,使我大周新生儿夭折率下降三成!使因伤口感染、瘟疫而死的百姓减少五成以上!此举,能活人无数,能让陛下‘仁德’之名,真正深入乡野闾里,让万千子民感念天恩!此收益,比之泰山顶上那一篇祭天祷文,如何?”
御书房内安静了一瞬。降低夭折率?减少瘟疫死亡?活人无数?这……这数据太具体,太有冲击力了!
陆明不给众人反应时间,继续抛出第二个方案:
“若将此费用,用于推行‘义务教育’之雏形!于各州县设立蒙学,聘请教师,免费或极低费用教授适龄孩童识字、算数,甚至初步的格物常识。陛下,您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十年、二十年后,我大周将多出数以百万计识文断字、明理晓事的百姓!他们可以成为更优秀的工匠、更精明的商人、更基层的吏员!他们将彻底扫除蒙昧,成为支撑帝国迈向更辉煌未来的坚实基础!此收益,比之那封禅大典后,史书上多出的几句华丽辞藻,孰轻孰重?”
百万计识字的百姓?扫除蒙昧?帝国的坚实基础?这远景,比那虚无缥缈的“天命所归”似乎更实在,更让人心动!
刘老翰林忍不住反驳:“陆相!教化乃是长久之事,岂能一蹴而就?而封禅乃是当下彰显……”
“刘大人!”陆明罕见地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请问,是活在当下、渴望安居乐业的百姓多,还是关心千百年后史书如何评价的读书人多?陛下之功德,是铭刻在泰山的石碑上更牢固,还是镌刻在亿万黎民百姓的心坎上更长久?”
“你!”刘老翰林气得胡子直抖。
陆明却不理他,转向柴荣,抛出了第三个,也是最“接地气”的方案:
“若陛下觉得医馆、学堂见效太慢,臣还有一策。可将此费用,用于以工代赈,大规模修缮、拓宽从开封至洛阳,乃至连通南北的主要官道,全部采用水泥铺设!陛下,您想想,一旦道路通畅,物流加速,商税必然大增!信息传递更快,政令更易通达!军队调动更迅捷!此举,是真正地给帝国‘强筋健骨’!是实实在在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难道不比那短短数月、劳师动众的封禅之旅,更能彰显陛下的文治武功吗?”
水泥官道网络!物流!商税!信息!军事!
这一连串的词汇,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柴荣的心上。他是马上皇帝,深知道路的重要性!陆明描绘的,是一个更强健、更富庶、更高效的帝国躯体!这比起那玄之又玄的“天命”和“国运”,似乎……更具吸引力?
“陆明!你……你这是一派胡言!”李御史涨红了脸,“封禅乃是古礼,是帝王与上天沟通之桥梁,关乎江山社稷之正统!岂是你这些……这些匠作之事可以比拟的?你将陛下与贩夫走卒、土木工程相提并论,是何居心?”
“李大人!”陆明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陛下之功业,根基在于将士用命,在于天下归心,在于百姓能吃饱穿暖,能看得起病,子弟能读得起书!若无此根基,就算在泰山上祭祀一百次,这江山就能永固了吗?秦皇汉武封禅之时,可曾想过他们的王朝后来如何?”
他直接撕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将最现实的问题抛了出来!
“你……你竟敢诅咒国祚!”刘老翰林指着陆明,手指颤抖。
“臣不敢!”陆明昂首道,“臣只是陈述事实!臣以为,真正的功绩,真正的圣德,不在于多么华丽的仪式,而在于让百姓安居乐业,在于国家富强!陛下若将封禅之资,用于臣方才所言三事之一,其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必将远超封禅之虚名!届时,史官笔下,记载的将不仅是陛下的赫赫战功,更是泽被苍生的无量功德!这才是真正的‘圣君’所为!”
御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王朴看着陆明,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欣慰。这小子,胆子是真肥,但这话,是真敢说,也真说到点子上了!
那些老臣们则是一个个面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言辞来反驳陆明提出的那一个个具体而诱人的“替代方案”。毕竟,活人无数、开启民智、强健国体……这些大帽子扣下来,谁也不敢说它们不重要。
柴荣沉默了。
他靠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雕龙,眼神复杂地看着陆明。陆明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他因为巨大成功而有些发热的头脑上。
是啊,封禅……听起来无比荣耀。但陆明描绘的那三个画面:遍布州府的医馆拯救生命,朗朗读书声响彻乡间,宽阔平坦的水泥官道连接四方……这些景象,似乎更让他心潮澎湃,更能让他感受到一种作为统治者的实实在在的成就感。
尤其是那句“镌刻在亿万黎民百姓的心坎上”,深深打动了他。他柴荣,是要做一个被写在史书里的皇帝,还是要做一个被百姓真心拥戴的皇帝?
可是……封禅的诱惑太大了。那是自古以来帝王功业的巅峰象征啊!就这么放弃了?他甘心吗?
两种念头在他脑海中激烈交战,让他难以决断。
他看着下方,一边是激动而固执的老臣,一边是目光清澈、言之有物的陆明。
半晌,柴荣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挣扎:“陆卿所言……确实发人深省。封禅之事,关乎重大,利弊皆存。朕……需要好好思量一番。”
他挥了挥手:“今日就先议到这里吧。诸位爱卿,都退下吧。”
“陛下……”刘老翰林还想再劝。
“退下!”柴荣的语气加重了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臣等告退。”众人只得躬身退出。
陆明走在最后,他能感觉到背后那几道几乎要把他戳穿的目光。他知道,自己今天算是把“封禅派”得罪狠了。
但他并不后悔。有些话,总要有人说。
走出宫门,王朴赶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低声道:“你小子……今日可是把天捅了个窟窿。”
陆明苦笑:“王相,我也不想。但有些钱,不能乱花啊。”
王朴叹了口气:“但愿陛下能听进去吧……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封禅……对皇帝的诱惑,太大了。”
陆明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深邃。
他知道,柴荣心动了,但也挣扎了。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就看下一阵风,会往哪个方向吹了。
而此刻,御书房内,柴荣独自一人,对着那幅巨大的大周舆图,久久不语。他的目光,时而落在东方的泰山,时而又落在舆图上那些代表州府的密密麻麻的圆点上,仿佛在权衡着,哪一个,才是他功业真正应该铭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