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赛花诞下龙凤胎的喜庆,如同投入陆府这片池塘的第二块巨石,激起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水面下第三圈涟漪,便已悄然荡开。这一次的源头,是那位平日里最为清冷自持、如同草原孤鹰般的萧绰。
陆明并非迟钝之人。早在折赛花显怀之时,他便隐约察觉到萧绰身上一些细微的变化。她似乎比以前更容易疲惫,午后小憩的时间变长了;面对满桌佳肴,偶尔会蹙起眉头,对某些以往喜爱的油腻食物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厌弃;更重要的是,她看向符玉弦怀中咿呀学语的陆承业,以及折赛花那对龙凤胎时,眼神中那份复杂难言的情绪,越来越难以掩饰——那是一种混合着由衷喜爱、淡淡落寞,以及一丝……属于母性本能渴望的光芒。
这一日,陆明处理完朝政,回到府中,特意绕到萧绰独居的、带着几分草原风情的“听风苑”。只见萧绰并未像往常一样在院中练习骑射(她有个小型箭靶),或是阅读来自草原的情报,而是独自坐在窗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望着窗外渐渐染上秋色的庭院,眼神有些飘忽,眉宇间带着一丝罕见的柔弱与怔忡。
陆明放轻脚步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揽住她:“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我看你近日精神似乎有些不济。”
萧绰微微一颤,似乎被惊扰了思绪,随即放松下来,靠在他怀里,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无事,只是……有些倦怠。”
陆明心中猜测已八九不离十。他执起她的手腕,故作严肃道:“来,让为夫给你把把脉,看看是不是感染了风寒。” 他哪里真会把脉,不过是装模作样,指尖感受着她腕间脉搏的跳动,实则暗中观察她的气色和反应。
萧绰睨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无奈的弧度,倒也由着他胡闹。
“唔……”陆明装模作样地沉吟半晌,忽然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夸张的惊喜表情,“脉象滑利,如盘走珠!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你这是……有喜了啊!”
萧绰先是一愣,碧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那抹惊讶迅速被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所取代。有初为人母的羞涩与喜悦,有一丝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一种陆明看不太懂的、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负担的释然,以及……一种重新燃起的、带着野性与斗志的光芒。
她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确定?莫要胡言哄我。”
“十之八九!”陆明肯定地点头,笑道,“我这就去请孙医官来确诊!咱们陆家,又要添丁进口了!”
消息很快得到证实。萧绰,这位曾经的契丹公主,如今大周宰相的侧室,确实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陆府上下,对此反应各异。
符玉弦大气地送来了许多滋补品,并拉着萧绰的手,温和地传授着孕期经验,言语间满是关怀。
折赛花则挺着尚未完全恢复的肚子,豪爽地拍着萧绰的肩膀(力道放轻了许多):“好事!妹妹放心,生孩子没想象中那么可怕!等你生了,咱们家的娃娃军就更壮大了,以后能组队打马球!”
周嘉敏则好奇地围着萧绰转悠,眨着大眼睛问:“萧绰姐姐,你的宝宝生出来,眼睛会像你一样是蓝色的吗?会不会一生下来就会骑马射箭啊?”
而萧绰自己,在最初的复杂心绪平复后,很快便恢复了她那草原儿女的坚韧与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别样的从容与骄傲。她的孕期反应确实比符玉弦和折赛花都轻,几乎没什么害喜症状,胃口也极好,尤其偏爱奶制品和牛羊肉,仿佛腹中的胎儿天生就带着草原的印记。
但她并未像折赛花那样保持高强度的活动,而是选择了一种更内敛的“胎教”方式。她经常独自一人在听风苑中,用契丹语轻声哼唱着古老的草原歌谣,讲述着狼群与雄鹰的故事;她会抚摸着小腹,低声用契丹语和汉语交替说着:“孩子,这里是你的根,但草原,是你母亲血脉的源头……”
陆明看在眼里,心中明了。这个孩子,对萧绰而言,意义非凡。这不仅是她爱情的结晶,更是她与过去、与草原血脉的连接,或许……也是她对未来某种期许的寄托。
他依旧严格执行着那套“陆氏接生法”,孕期保健小组无缝对接第三位产妇,接生婆团队经历了符玉弦的“谨慎”和折赛花的“迅猛”之后,面对这位气场独特、眼神锐利的萧夫人,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出一点差错。
萧绰的产期在冬末初春。当阵痛来临是,她的表现与符玉弦的隐忍、折赛花的彪悍都不同。她极其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战术性地应对着。她精确地计算着阵痛的间隔,调整呼吸如同调整弓弦,保存体力如同积蓄箭矢。整个产房内,除了必要的指令和交流,几乎听不到她额外的声音,只有那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显示着她正经历的痛苦。
过程异常顺利,甚至比折赛花那次还要快些。当一声不算特别嘹亮、却中气十足、带着几分清冽啼哭响起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恭喜萧夫人!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王婆婆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敬佩。这位夫人,是她接生过的最特别的一位。
陆明再次“违规”冲到了屏风外。当接生婆将清洗包裹好的婴儿抱出来时,他小心翼翼地接过。
这是一个与陆承业、陆破虏感觉截然不同的婴儿。头发微卷,肤色相较于两个哥哥略显深些,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刚刚睁开、还带着懵懂的眼睛——竟是如同萧绰一般的深碧色!虽然此刻还看不出太多相貌,但那眉宇间,已隐隐有了几分萧绰的英气与棱角,安静乖巧的模样下,又似乎透着陆明的那种聪慧灵动。
“像你,眼睛真像你。”陆明抱着儿子,对屏风后的萧绰笑道。
萧绰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而又带着骄傲的笑容,那是陆明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纯粹属于母亲的光辉。她用契丹语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通译在旁边小声翻译:“她说……这是草原的雄鹰,落在了中原的梧桐树上。”
陆明心中一动,抱着儿子走到萧绰床边(被允许靠近),看着她柔声道:“辛苦你了。这小子,结合了咱们俩的优点。”他逗弄着怀中的婴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看他这眼神,既有你的锐利,又不失灵动。将来长大了,说不定是个管理草原事务的好材料,正好可以帮你打理你娘家那些……呃,未来的产业。”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萧绰何等聪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陆明这是在承诺,这个有着契丹血脉的儿子,未来不会被排除在核心之外,甚至可能被赋予经营、联系草原的重任!这无疑是对她,以及她背后族群的最大安抚与尊重。
萧绰眼中闪过一丝激动的水光,随即被她强行压下,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握住了陆明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她漂泊半生,从敌国公主到归顺之臣,再到为人妻母,心中那份关于故土与归属的焦虑,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安稳的落点。
陆明为这个三儿子取名为陆怀远,既寓意胸怀远大,也暗含了对远方草原的念想与联系。
陆府三度添丁,而且个个来历不凡(嫡子、将门龙凤、草原混血),成为了开封城津津乐道的传奇。柴荣得知后,也只是笑着对王朴说:“陆卿这家事,都快赶上朕的国库进项一样热闹了。”
而就在陆明沉浸在再度得子的喜悦,并开始认真思考如何平衡这越来越庞大的家庭关系,以及孩子们未来的教育问题时,他收到了一封来自神州书院的特殊请柬。
请柬是花蕊夫人派人送来的,邀请他出席由她发起创办的“芙蓉诗社”首次雅集。请柬文辞清丽,语气恳切,言明诗社旨在以诗会友,陶冶性情,并希望陆相能拨冗莅临,加以指点。
陆明拿着这张散发着淡淡馨香的请柬,看了看怀中碧眼澄澈的陆怀远,又想了想府中另外三个嗷嗷待哺的小家伙,以及那位才情冠绝却命运多舛的花蕊夫人,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这家里家外……真是没个消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