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律》初立的波澜尚未平息,一场关乎信息传递与帝国神经脉络效率的变革,已随着几封迟到的边关军报,被骤然提上日程。这便是“驿传制度改革”。
大明驿传体系,曾为帝国毛细血管,然至天启年间,弊病丛生。驿丞、驿卒多为世袭或徭役,待遇微薄,设施破败,公文传递迟误已是常态。更有甚者,各地官员、勋贵乃至士绅,皆可滥发“勘合”(使用驿站的凭证),肆意索取马匹、民夫,致使驿站不堪重负,驿户逃亡者日众。信息不通,则政令军情皆滞,此为执政大忌。
危机爆发于一份来自辽东的紧急军情。本应八百里加急十日可达的文书,竟因驿站马匹不足、驿卒逃亡,在路上耽搁了近二十日!虽未酿成大祸,但此事在朝堂引起的震动,不亚于一场败绩。
“陛下!驿传之弊,已至非改不可之地步!”兵部一位郎中手持那份迟到的军报,在议会交通委员会上痛心疾首,“非但军情受阻,寻常政令往来亦动辄经月!长此以往,朝廷耳目闭塞,四肢麻痹,何以治天下?”
由议会交通委员会、兵部及徐承烈麾下负责军情传递的参谋共同拟定的《驿传改革疏》随即出台。其核心在于:第一,裁撤冗滥,严格限定“勘合”发放范围与等级,非军国大事及特定品级官员,不得使用驿站;第二,驿卒由徭役改为招募制,给予固定俸禄,进行专业培训;第三,设立“大明驿传总局”,统一管理全国驿站,并尝试在一些重要线路上,设立由总局直管的“急递铺”,配备专用马匹与人员,仿效军中信鸽、灯塔等法,建立更高效的信息传递系统。
此议一出,立刻触动了依靠驿站体系牟利或享受特权的庞大集团。
最先反对的,是那些习惯了滥用驿站、免费获取运输服务的各地官员、勋贵及其子弟门人。以往,他们借公务之名,行私人之便,携带家眷、货物往来于驿站之间,耗费国帑民力而视为理所当然。如今改革方案欲严格限制“勘合”,无异于剥夺了他们的一项重要特权。
“岂有此理!”一位南京的勋贵子弟在酒宴上愤愤不平,“我等为国效力,奔波四方,用几匹驿马、使几个驿夫,何足道哉?如今竟要与那商贾贩夫一般,自备车马盘缠了?这成何体统!”
更深层的阻力,来自于那些依靠驿站管理中饱私囊的底层胥吏,以及为驿站提供物资而抬高价格、甚至以次充好的地方豪强。改革意味着断了他们的财路。
都察院中,李守俊等人再次敏锐地抓住了攻击的切入点。不过此次,他们并未直接反对改革,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改革的方式与可能带来的新问题。
“陛下!驿传之弊,臣等亦深知之。然改革之道,在于肃清吏治,严明规章,岂可轻言更张制度?”李守俊一副老成谋国之态,“裁撤勘合,恐伤及往来官员办事之效;招募驿卒,则需增巨额俸禄支出,国库何堪?更遑论设甚‘急递铺’,此乃另起炉灶,徒耗国帑!臣恐旧弊未除,新弊又生,得不偿失!”
他们的反对,听起来更为“理性”和“务实”,着重强调改革的成本与风险,容易引发那些担心财政负担和改革不确定性的议员的共鸣。
议会内部,支持改革的议员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核算改革所需的初期投入与长期节省(如减少滥用带来的损耗、提高行政效率带来的收益),并反复解释“急递铺”并非取代所有驿站,而是作为关键信息通道的补充和保障。
然而,理论上的争论,远不如现实中的阻力来得直接。
改革方案尚在审议,各地驿站已然风声鹤唳。一些担心被裁撤或利益受损的驿丞、胥吏,开始消极怠工,甚至暗中鼓动驿卒闹事。某地便发生了驿卒因听闻将被“招募制”取代(担心考核不过或待遇不公)而集体阻拦官方文书传递的事件,虽被迅速平息,但影响极坏。
更棘手的是,一些地方官员阳奉阴违,表面上支持改革,却在核定“勘合”资格时,对勋贵、世家子弟依旧大开方便之门,而对那些真正需要高效传递信息的基层官员或新兴商人则百般刁难,试图将改革扭曲成维护旧特权的新工具。
面对如此复杂而顽固的阻力,主持改革的交通委员会官员感到举步维艰。
林川再次展现出其综合施策的能力。他首先请徐承烈出面,以军方急需高效信息传递为由,强力支持改革,并抽调部分军中信使骨干,协助规划“急递铺”的选址与运作,以其专业性和效率作为示范。
其次,他授意户部与议会审计委员会,联合对几个典型驿站的历年开支与效用进行公开审计,用触目惊心的数据,展示旧体系惊人的浪费与低效,为改革提供无可辩驳的经济理由。
同时,他支持交通委员会,选择从南京至扬州、南京至苏州这两条商贸繁盛、需求迫切的线路,先行试点建立“急递铺”系统。初期主要承接商会付费的加急商业文书和小件样品,以其运营收入部分反哺系统,并向社会展示其远超旧驿站的效率。
“让事实说话。”林川对主持此事的官员说,“当商贾们发现,付费的急递铺能让他们提前数日获悉行情、达成交易;当朝廷发现,军情政令能够朝发夕至。届时,改革的必要性,便不言自明。”
试点工作迅速展开。由退役士兵和经过培训的年轻人组成的急递铺驿卒,身着统一服饰,配备良马,严格按照时刻表运行。很快,“急递铺”的可靠与迅捷便在商界赢得了口碑,甚至一些官员也开始偷偷使用此渠道传递私人急件。
旧驿站体系在对比之下,更显臃肿低效。尽管反对的声音仍在,滥发“勘合”的现象也难以一时根绝,但高效信息传递的价值已经显现,改革的势头已难以阻挡。《驿传改革疏》中的核心条款,在试点成功的支撑下,终于在议会获得了通过。
驿传之变,如同在帝国滞涩的血脉中,强行植入了一根新的、更高效的导管。旧势力把持的信息壁垒被凿开一角,速度与效率的价值,开始撼动特权的地位。新制度的生命力,在提升国家治理最基础的能力——信息传递——的过程中,再次证明了其顺应时势、不可逆转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