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落鹰涧和谈破裂、羌骑奇袭冀城失利的消息,如同被狂风卷着的雪片,迅速刮遍了陇西大地。然而,预料中立刻爆发的全面死斗并未发生。金城与冀城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僵持。
金城内,韩遂惊魂未定。落鹰涧马超那如同修罗般的杀气,以及羌人偷袭失败反遭重创的消息,让他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满腔孤注一掷的狂热消退后,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后怕。梁兴的“妙计”非但未能奏效,反而彻底激怒了马超,折损了羌人士气,将他逼到了更危险的悬崖边缘。
冀城内,马腾亦是心力交瘁。落鹰涧的刀光剑影证实了儿子的判断,韩遂确实包藏祸心。然而,羌人偷袭被击退,也证明了冀城并非不堪一击。眼下,与韩遂全面开战,胜负难料,更要时刻提防北方的张辽和潼关的曹操。一种巨大的疲惫感笼罩着他,让他对这场无尽头的厮杀感到了厌倦。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一种奇特的“默契”在双方之间产生了。仿佛落鹰涧的生死相搏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那根连接着金城与冀城、承载着无数猜忌与算计的丝线,又被重新捡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丝线两端的人,手握得更紧,眼神也更加警惕。
书信,再次成为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首先是韩遂的信。在梁兴的“建议”和成公英的无奈润色下,一封言辞极其恳切,甚至堪称卑微的“请罪书”,被快马送入了冀城。
信中,韩遂将落鹰涧的一切冲突都归咎于“小人作祟”、“羌虏跋扈,意图挟持老夫以令西凉”,并声称自己当时亦是身不由己,险些为羌人所害。他将梁兴描述为“奋力护主,力战负伤”的忠臣,而将羌人偷袭冀城说成是彻里吉“背信弃义,擅自行动”。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过往行为的“痛心疾首”和对马腾的“愧疚仰慕”,并再次重申愿意尊马腾为主,只求“共弃前嫌,同御外侮”,信末甚至提出了愿意送出亲子至冀城为质的惊人条件。
这封信送达冀城时,再次引起了轩然大波。
“无耻之尤!”马超将信狠狠摔在地上,怒不可遏,“身不由己?奋力护主?那梁兴分明就是罪魁祸首!羌人若无他韩文约首肯,岂敢擅自攻打冀城?此等鬼话,三岁小儿亦不会信!”
庞德沉声道:“少将军所言极是。韩遂反复无常,此信不过是为拖延时间,重整旗鼓的缓兵之计。”
然而,马腾拿着那封沉甸甸的信,尤其是看到“愿送亲子为质”一句时,手指微微颤抖了。他看向阎忠与姜冏:“二位先生,韩文约此次……似乎……确有悔意?竟愿送出人质……”
阎忠捻须沉吟,眉头紧锁:“主公,韩遂此举,无非两种可能。一,武威失守,羌人受挫,其内部压力巨大,已至山穷水尽,故而出此下策,真心求和。二,此乃更为深沉的诡计,以人质为饵,诱我放松警惕。”
姜冏补充道:“但无论如何,他既然再次伸出‘橄榄枝’,我方若断然拒绝,于情于理皆显被动,亦堵死了和解的最后可能。不如……回信试探,观其后续行动。”
马腾沉思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也罢。超儿,为父知你愤恨。然则身为一方之主,有时不得不忍辱负重。即便只有一线和平之机,亦不可轻言放弃。”他转向阎忠,“文和,劳你执笔,回信韩文约。信中不必苛责,只言前事已过,望其好自为之。至于人质……暂且不必,但请他务必约束部众,严惩挑起事端者,尤其是……梁兴。另,可邀请其派重量级人物,来冀城详谈后续。”
马超闻言,脸色铁青,却见父亲态度坚决,只能咬牙忍住,愤然离去。
马腾的回信很快送到了金城。韩遂看到信中并未追究落鹰涧细节,只是要求“严惩梁兴”,心中稍安,却又对“派重量级人物详谈”感到犹豫。
“主公,此乃马腾心虚,亦想试探我等诚意!”梁兴立刻进言,他自动忽略了信中针对他的部分,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他既不敢要人质,又要求详谈,可见其内部意见不一,马腾本人仍是首鼠两端!此正是我等机会!”
“只是,派何人前往为宜?成公?”韩遂看向成公英。
成公英刚要开口,梁兴却抢先一步:“主公,成公乃军中柱石,岂可轻入虎穴?末将以为,成宜将军沉稳干练,可担此任!且上次使者王承便是其麾下,由他前往,顺理成章。”
韩遂觉得有理,便点头应允,并让成公英再次修书,强调和解诚意,同意派成宜前往冀城磋商。
然而,就在这封由成公英起草、韩遂盖印的书信送出之前,梁兴利用掌管部分文书传递之便,施展了他的“妙笔”。他并未大幅篡改,只是在几个关键处,用极其相似的笔迹,添加或修改了寥寥数语。将“严惩肇事者”的笼统表述, subtly 指向了马超在落鹰涧的“咄咄逼人”;将“派成宜将军磋商”,隐含地描述为“迫于马超压力,不得不做出的让步”。这些细微的改动,如同在清澈的水中滴入几滴墨汁,虽未改变水的本质,却足以让接收者产生完全不同的观感。
与此同时,为了表示“对等”和“诚意”,在马腾方面的要求下,阎忠作为马腾的首席谋士,决定亲自回访金城。
阎忠的到来,在金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韩遂亲自出府相迎,礼数周到。宴席之上,双方觥筹交错,言谈甚欢,仿佛之前的生死相搏从未发生。韩遂再三表达“悔恨”与“和平”之意,阎忠则代表马腾表示“理解”与“期待”。
然而,在这宾主尽欢的表象之下,是各自紧绷的神经和飞速盘算的心思。
韩遂在宴后,私下对梁兴感叹:“阎文和亲至,马寿成看来确有和意啊……”
梁兴却阴恻恻地回应:“主公,此正说明其内部不稳!马超必极力反对和谈,马腾派阎忠来,既是示好,也是来探我虚实!我等更要小心应对,不能让其看出破绽。”
而在阎忠下榻的驿馆,他亦对随行心腹低声言道:“韩遂言辞恳切,不似作伪。然观其部将,尤其是那梁兴,眼神闪烁,应对之间颇多机巧,不可不防。金城内部,羌人势力依然庞大,韩遂能否真正掌控局面,犹未可知。”
阎忠在金城期间,梁兴并未闲着。他利用职权,一方面严密监控阎忠的一切活动,另一方面,则加紧了与羌王彻里吉的暗中勾结。
落鹰涧的失败和冀城下的挫败,让彻里吉损失了不少精锐,这头草原雄狮变得愈发暴躁和贪婪。梁兴趁机向其描绘了一幅更诱人的蓝图。
“大王,前次失利,非战之罪,实乃马超小儿狡诈,韩遂优柔寡断所致!”梁兴在密室内对彻里吉道,“如今双方和谈,正是我等机会!马腾、韩遂皆寄望于此,防备必然松懈。我已说动韩遂,假意和谈,暗中则继续为大王筹措所需物资。待时机成熟,大王可联络草原其他部落,汇聚大军,届时我等里应外合,何愁冀城不破?何愁陇西不归大王所有?”
彻里吉被梁兴画的大饼所吸引,暂时按捺住了立刻报复的冲动,转而催促梁兴尽快兑现之前的承诺,并开始暗中联络其他羌族部落。
而韩遂,在成宜从冀城带回“马腾原则上同意和解,细节可再议”的初步好消息后,心中那根主战的弦稍稍松动,对梁兴的依赖也似乎减轻了些。他甚至开始认真考虑成公英的建议,是否真的有可能通过与马腾联合,先稳住内部,再图应对张辽和曹操。
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被梁兴看在眼里。他知道,韩遂的动摇是危险的信号。必须尽快让和谈彻底破裂!
就在阎忠结束访问,带着一份看似积极的“会谈纪要”返回冀城后不久,梁兴等待的“东风”到了——曹操通过秘密渠道,给他送来了一份指令。指令中除了肯定他前期的工作,更明确要求他“加速进程,制造不可挽回之决裂,以便大军行动”。
梁兴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他利用韩遂暂时放松对他监控的机会,精心伪造了一封“韩遂”给马腾的密信。这封信,完全模仿韩遂的口吻和笔迹,但其内容,却足以引爆马腾所有的怒火。
信中,一改之前求和的态度,转而以极其傲慢和威胁的语气,指责马腾“纵子行凶”、“缺乏诚意”,并声称羌王彻里吉已联络更多部落,大军不日将至。信中甚至狂妄地提出,要求马腾亲自绑子马超,至金城谢罪,并割让陇西三郡,方可免遭“灭顶之灾”!
这封充满了侮辱和挑衅的信件,被梁兴用计混入了正常送往冀城的文书之中,并确保它会第一时间呈送到马腾的案头。
当这封“密信”送到冀城时,效果是毁灭性的。
马腾看完信,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白,最后猛地将信纸撕得粉碎,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案几!
“韩文约!!老匹夫!!安敢如此欺我!!”马腾的怒吼声震动了整个太守府。他之前所有的犹豫、所有的忍让、所有对和平的期盼,在这一刻,被这封恶毒的信件击得粉碎!他感到的不仅是背叛,更是人格上的巨大侮辱!
阎忠、姜冏闻讯赶来,看到被撕碎的信纸和吐血的马腾,也是骇然失色。他们捡起碎片拼凑阅读,同样震惊不已。
“这……这怎么可能?韩遂前几日还……”阎忠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什么不可能!”马超闻讯冲了进来,看到父亲吐血,更是目眦欲裂,他捡起一块碎片扫了一眼,发出冰冷的嗤笑,“我早就说过!韩遂老贼毫无信义!前番种种,不过是麻痹我等!父亲,你如今可看清楚了?!与虎谋皮,终被虎噬!”
他猛地转身,面向闻讯赶来的庞德、马岱等将领,声音如同寒铁交击:“传我将令!全军集结!备战!不踏平金城,诛杀韩遂老贼与梁兴小人,我马超誓不为人!”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再提出反对。连一向主张谨慎的阎忠和姜冏,在这封“铁证如山”的侮辱性信件面前,也哑口无言,只能默认了马超的行动。马腾在极度愤怒和失望之下,旧伤复发,卧床不起,将军事指挥权,全权交给了马超。
冀城的战鼓,轰然擂响。军队调动,粮草集结,杀气直冲云霄。
消息很快传回金城。韩遂接到探报,说马超正在大规模集结军队,意图不明时,还一头雾水,以为是马超个人的冲动。他甚至还想再修书一封向马腾解释,或者派人质问。
但梁兴却一脸“沉痛”地前来禀报:“主公!大事不好!方才接到内线密报,马超因落鹰涧之事,一直怀恨在心,极力反对和谈。如今他竟说动旧伤复发的马腾,拿到了兵权,准备撕毁和约,大举进攻了!他还扬言……扬言要屠尽金城,鸡犬不留!”
“什么?!”韩遂如遭雷击,刚刚升起的一点和平幻想彻底破灭,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愤怒和被戏耍的耻辱,“马超小儿!安敢如此!马寿成!你竟如此纵子行凶!”
他最后的犹豫消失了,求生的本能和枭雄的戾气再次占据上风。
“梁兴!传令诸将,升帐议事!全军备战!他要战,便作战!”韩遂嘶吼着,面目狰狞。
“诺!”梁兴躬身领命,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抹阴冷至极的笑意。
目的,终于达到了。
金城与冀城之间,那最后一层薄薄的和谈面纱,被梁兴用最恶毒的方式,彻底撕碎。双方积蓄已久的怒火和兵力,再也无法抑制。书信往来的终点,是再也无法回避的决战。西凉的天,在无数封各怀鬼胎的信件往来之后,终于被血与火彻底染红。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