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与彦阁老在太极殿上那场近乎市井斗殴般的互相攻讦,最终以两败俱伤告终。尽管凌云翻来覆去只有“构陷”、“胁迫”等几句指控,缺乏新意,但彦阁老为压制对方,接连抛出的关于凌云在地方任上诸如“贿赂织染署内侍”、“攀诬御史”等黑料,却让殿中一众御史听得两眼放光,暗暗摩拳擦掌——今年岁末考绩的弹章材料,可算有着落了!
眼看局面愈发不堪,陈尚书终于看不下去,出声斥责凌云道:“凌舍人!朝堂之上,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随即又转向彦阁老,语气缓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彦相,何必与一晚辈后生一般见识?且息雷霆之怒。”
彦阁老官阶虽高于陈尚书,但陈尚书乃三朝元老,资历极深,他不得不给几分面子,只得冷哼一声,拂袖退下,转而与自己的政治盟友、礼部尚书低声商议,如何消除凌云爆出其婿冯御史“构陷清官”之言的恶劣影响。
经筵不欢而散。片刻后,有太后身边的内侍省高品内侍至中书省宣达口谕:着令东阁大学士、工部尚书彦文杰与中书舍人凌云,即日起停职反省,听候处置。
此谕一出,举朝愕然。凌云一七品微末小官,与当朝宰相、位同三品的东阁大学士一同被罚“停职反省”,这处罚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轻重悬殊,令人瞠目。众人皆惊疑不定,揣测太后此举背后深意。
经筵散去,礼部尚书找到崔尚书,语带讥讽道:“崔天官,真是好手段啊。” 意指凌云此番作为,似有崔尚书在背后指使,用以打击政敌彦阁老。
崔尚书心中叫屈不迭,暗骂凌云莽撞,连忙分辩道:“何出此言!下官亦未曾料到此人如此……不识大体!” 他自觉比窦娥还冤,凌云此举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和控制。
而知晓部分“内情”的驸马,则暗自冷笑,心中笃定:彦阁老此番怕是遭了无妄之灾,定是永嘉那女人与凌云这对……哼,联手做局,坑了彦文杰一把!
无论如何,这场在太极殿经筵上爆发的闹剧,不经意间竟成了凌云在长安朝廷的“立名之战”。虽与彦阁老拼得两败俱伤,一同停职,堪称“同归于尽”,但以一介七品之身,竟能令位极人臣的东阁大学士被迫停职待勘,在众人眼中,已是“虽平犹荣”。
一时间,凌云声名大噪于京畿官场。人人皆知,内廷中新近出了个敢与宰辅当廷放对、并险些将其“拉下马”的七品“猛人”。
然而,人怕出名猪怕壮。初八,便有十余封奏章飞入宫中,弹劾凌云“殿前失仪”、“攻讦大臣”、“品行有亏”云云。另一边,彦阁老的待遇更高些,有二十余封弹章伺候。这倒非全因他位高权重,更因他与凌云互泼污水,提供了大量“风闻奏事”的素材,引得科道言官们蜂拥而上。
凌云起初并不知情,停职首日,他闭门不出,在家闷头大睡,好好补了连日的困倦。直至晚间,方去邀请李清郡公饮酒,欲探听宫中动向。
两人仍在平康坊那家悬挂着凌云诗作的酒肆雅集。落座后,李清便直言不讳道:“凌贤弟,尔之性情,实需收敛一二。庙堂之上,岂可如名士般纵情任性?纵观史册,于朝堂效倨傲放诞之行而能善终者,几希!吾实不愿见贤弟他日落得凄凉下场。”
凌云本欲解释日间殿中失态实属被逼无奈,并非本意。不料李清已自行将其行为解读为“名士风骨”、“狂放不羁”,倒是省了他一番口舌。他只得顺水推舟,拱手道:“李兄金玉良言,小弟受教。”
李清又道:“贤弟可知,今日弹劾你的奏章已有十数本之多?还需谨慎为上。”
凌云闻言,确实感到意外。他虽与几位御史有过交集,亦曾被上司罚过,但从未像今日这般成为众矢之的。初闻此事,他竟有一丝荒谬的“受宠若惊”——若非有了几分“名气”,岂能享受与阁老同等的“弹劾待遇”?言官们也是要借此扬名的。
弹劾之风,可大可小,关键看上意如何裁决。凌云试探问道:“李兄,不知太后圣意如何?下官原以为不过是罚俸申饬,未料竟与彦相同罚‘停职待勘’,且未言明期限。下官到任不过两三日便遭此际遇,实感惶恐不解。”
李清嗤笑道:“你还惶恐?那彦相贵为宰辅,与你一同停职,岂非更该投缳自尽?” 他顿了顿,低声道:“太后寿辰将至,欲斋戒静修三日,期间不见外臣,不览章奏。太后心意,为兄亦无从揣测。”
凌云无奈叹道:“如此说来,今日这酒,怕是白请了。”
李清却话锋一转,问道:“永嘉长公主殿下向来对外臣宽厚,以示礼贤下士。为何前日殿上独独对贤弟步步紧逼?而贤弟你敢与阁老抗礼,却对殿下颇显畏怯,着实令为兄费解。”
凌云只得编些理由:“这个……下官或曾想为家中子侄谋一亲卫勋官,有求于殿下。再者,殿下或亦有意‘分署文书’之权……”
李清恍然道:“分票之权,本就应操于君上。如今下移臣手,自然引人觊觎,犹如吏部铨选之权,向来争夺激烈。殿下对此耿耿于怀,倒也不足为奇。”
话至此,凌云终于问出心中积郁已久的疑问:“殿下乃金枝玉叶,不安居府邸,相夫教子,为何抛头露面,干预朝政?先帝又为何如此超格擢拔?本朝历代,未见有公主若此者,她……究竟所图为何?”
李清沉默片刻,挥退左右侍从,低声道:“此亦为兄听闻宫中些许传闻。当年先帝龙体违和,今上冲龄即位。先帝恐身后主少国疑,母壮子弱,见永嘉殿下性情刚毅,明敏果决,故托付其看顾陛下。殿下感先帝之托,岂敢不尽心竭力?莫说宫中事务,便是先帝在位时,朝中亦有一批由殿下保举晋升之臣,以为臂助,虽人数不多。”
李清所言虽简,凌云已可推想大概。先帝虑及身后,既恐权臣坐大,亦忧外戚或宗室擅权,故而选择信任自幼聪慧、且同为李姓的永嘉长公主,赋予其权柄,以护佑幼帝。在现行体制下,公主权势再盛,亦无篡逆之虞,自是让先帝较为放心之选。思及此,凌云方觉长公主诸多行事,或许并非单纯争权,更有辅弼幼帝的沉重责任。
次日,凌云前往御史台拜访沈侍御史。弹劾如潮,他希望能得到些指点或帮助。
然而沈侍御史表示爱莫能助:“监察御史百余员,皆有密奏之权,可直达天听。本官虽掌考核、差遣,亦难以强行压制言路。何况科道之中,派系繁杂,非本官一手可遮天。” 他告诫凌云:“尔当谨言慎行,洁身自好。若行得正,坐得直,何惧弹劾?”
凌云表面唯唯称是,心下却不以为然。若一生拘谨如此,在这无电无网的时代,人生还有何趣味?
临别前,沈侍御史方道出关键:“弹劾彦相者众,乃属常情。然弹劾于你者,却有些异常。”
“请大人明示。”
“以本官观之,其中似有永嘉长公主之影。”
凌云大惊。他原以为自己是“树大招风”,方与阁老同享“弹劾套餐”。但沈侍御史久历台谏,于各方势力脉络洞察入微,其判断当非空穴来风。
沈侍御史捻须沉吟:“前日太极殿中,本官便觉蹊跷。殿下先前对中书舍人之事已无异辞,何以突然对你发难?如今又暗中推动言官弹劾于你……其中必有依仗,所图非小。”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凌云不禁咬牙,“女子心思,海底之针,变幻莫测亦是常情。”
“尔当多读圣贤书!”沈侍御史斥道,“汝非愚钝之辈,除诗才外,亦当博个‘文名’。莫再授人以‘幸进’、‘无学’之口实!”
辞别御史台,凌云心中悲愤交加。幕后推手竟是永嘉长公主!分明是她强拉自己卷入是非,自己尚未计较,她反倒步步紧逼,似有深仇大恨,欲置自己于绝境?天下岂有此理!
郁郁回到寓所,长随上前禀报:“阿郎,方才驸马来过,见您不在,留了几句话便走了。”
“驸马?”凌云愕然,他来作甚?“他留了什么话?”
“驸马言道,陛下今日亲赴太后寝宫,为彦阁老苦苦求情,太后已准彦相明日复职。”
凌云更觉莫名其妙。驸马是闲得发慌?专程跑来告诉自己这“仇家”一则宫廷八卦?就为嘲笑自己未能复职?一旁张三却咂嘴道:“阿郎与驸马爷交情当真匪浅,此等宫闱秘事,竟劳动驸马亲来告知。”
凌云心下暗骂:“我与他有屁的交情!” 忽而心念电转,以驸马之性情,断不会主动来此。能驱使他者,恐唯有永嘉长公主!此讯息,怕是殿下借驸马之口传来?
越想越觉可能。永嘉长公主若与己往来过密,易惹嫌疑。而利用本就知晓“内情”且身份特殊的驸马传递消息,则稳妥得多。然此讯何意?凌云冥思半晌,猛地一拍案几:“此乃逼我去求她!”
前日殿上,永嘉长公主遣人奏报太后,众人只道寻常程序。太后却将凌云与彦阁老一并停职,此必是殿下谋划,为少年天子创造施恩于重臣之机。今日天子为彦阁老求情成功,凌云若想复职,化解弹劾,满朝之中,除天子外,尚有谁能、谁愿在太后面前为他进言?唯有永嘉长公主!
驸马传来的暗示再明白不过——欲求解困?来求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