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三月初,长安的春天终于有了些模样。
光熹宫御花园的柳条抽出嫩芽,墙角几株桃树也绽开了粉白的花苞。
然而这份春意,丝毫驱散不了宣室殿内那股凝重的气息。
刘辩坐在御案后,面前摊着三份来自不同方向的急报。
一份来自东郡,是曹操用朱笔加急送来的军情分析;一份来自洛阳,是皇甫嵩转呈的冀州细作密报;还有一份,竟是青州袁谭遣使送来的表文——言辞恭顺,自称“罪臣”,恳请朝廷主持公道,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朝廷认可他这位“嫡长子”的继承权。
“袁显思倒是动作快。”刘辩将那份表文轻轻放下,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前脚刚和他弟弟在灵堂上差点拔刀,后脚就学会了向朕哭诉委屈。”
荀彧坐在下首左侧,闻言微微颔首:“陛下明鉴。袁谭此表,名为请命,实为借势。
他深知单凭青州之力,难以对抗坐拥邺城中枢、有名分大义的袁尚,故而想借朝廷这面大旗,压服河北人心。”
“借势?”郭嘉斜靠在殿柱旁,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嗤笑一声,
“他倒是想得美。可惜啊,咱们这位大公子和他爹一个毛病,既想借势,骨子里又瞧不上这‘势’。
你们看他这表文,通篇‘罪臣’‘乞命’,可字里行间那股子‘我乃四世三公嫡长子’的傲气,藏都藏不住。”
戏志才坐在特意安置的软椅上,身上盖着薄毯,蜡黄的脸上因连日议事更显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
他轻咳两声,缓缓道:“奉孝看得透彻。袁谭性情酷烈,刚而少恩,此番低头,实属不得已。一旦得势,恐难驾驭。倒是那袁尚……”
他顿了顿,看向刘辩:“年纪轻轻,被审配、逢纪等老臣扶持,看似柔弱,然正因其柔弱,或更好掌控。只是审正南此人……”
“刚而犯上,宁折不弯。”陈宫接过话头,声音带着惯有的锐利,
“他对袁本初忠心耿耿,如今将这忠心头脑一并放在了袁尚身上。想要他屈服,难。”
殿内一时沉默。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炭火盆已撤去,空气中却仍残留着一丝寒意。
刘辩的手指在光滑的案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目光扫过眼前四位风格迥异却同样才智超群的臣子。
荀彧的沉稳,郭嘉的跳脱,戏志才的病弱却精准,陈宫的刚直锐利……这就是他如今的核心智囊团。
官渡大胜,扫除了外部最大的威胁,却也带来了新的难题——如何消化胜利果实,如何平衡内部,如何……在袁氏这盘散沙中,落下最有利的一子。
“诸卿,”刘辩缓缓开口,声音清朗,“袁本初已死,河北裂为两半。
袁谭据青州,兵强而性暴;袁尚守邺城,有名分而幼弱。
审配、逢纪各怀心思,郭图、辛评远在青州。此局,看似混乱,实则脉络清晰。”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山河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邺城的位置:“袁尚占据中枢,有名分大义,然其根基全赖审配等老臣支撑。
袁谭手握强兵,占据青州富庶之地,却失了大义名分。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朝廷该如何做,方能以最小代价,收取河北?”
荀彧沉吟道:“陛下,彧以为,朝廷当下宜作壁上观,令其兄弟相争,耗尽河北元气。
待其两败俱伤,再命曹操挥师北上,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此乃稳妥之策。”
“稳妥是稳妥,”郭嘉晃了晃脑袋,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可也太慢了些。袁谭、袁尚都不是傻子,打归打,心里都清楚旁边蹲着曹操这头猛虎呢。
万一打着打着,突然醒过味来,暂时握手言和,或者一方迅速压服另一方,整合了河北残余力量,到时候再打,朝廷还是要费不少力气。”
陈宫踏前一步,眉头紧锁:“奉孝所言不无道理。被动等待,易生变数。陛下,臣有一计。”
“哦?公台但说无妨。”
陈宫走到地图前,手指从长安划向邺城:“袁氏内乱,根源在于嗣位之争,更在于人心离散。
审配等人拥立袁尚,凭的是‘顾命’之名和对邺城的掌控。
袁谭争位,凭的是嫡长之礼和青州兵马。双方皆有所恃,亦有所忌。”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朝廷何不派一使者,亲赴邺城?”
“派使者去邺城?”戏志才微微蹙眉,“公台是想……直接插手?”
“非也。”陈宫摇头,“不是插手,是……点一把火,再扇点风。”
他看向刘辩,语气坚定:“陛下可遣一稳重且有胆略之臣,持节前往邺城。明面上,是代天子吊唁袁绍,抚慰河北军民,以示朝廷不忘旧臣之恩。实则——”
他手指重重点在邺城:“一则,可亲眼察看邺城虚实,袁尚、审配等人真实态度,河北人心向背。
二则,可借此机会,私下接触邺城中那些对审配专权不满,或心向袁谭,又或……心怀朝廷之人。
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陈宫眼中精光一闪:“可在袁尚和审配之间,埋下一根刺。”
“埋刺?”刘辩若有所思。
“正是。”陈宫解释道,“审配拥立袁尚,看似忠心耿耿,然其人性情刚直,独断专行。
袁尚年轻,起初或依赖他,但时日一久,尤其是面对朝廷使者带来的‘天子关怀’和‘大义名分’的压力时,这对看似牢固的君臣,未必不会产生裂痕。”
“朝廷使者一到,代表的是陛下,是汉室正统。”郭嘉立刻明白了陈宫的意图,抚掌笑道,
“袁尚若要接见,便要执臣子礼。审配若阻拦,便是不敬朝廷。
可若让袁尚过于亲近朝廷使者,审配又会担心失去对幼主的控制。
妙啊!公台兄,你这是阳谋,逼着他们自己乱!”
荀彧缓缓点头:“此计虽险,然若施行得当,确可加速河北内耗。
只是……这使者人选,至关重要。需胆大心细,能言善辩,更需对陛下绝对忠诚,临机决断之能。”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陈宫身上。
陈宫坦然迎上众人的视线,对着刘辩深深一揖:“陛下,若信得过臣,臣愿往邺城一行!”
刘辩看着陈宫。这位自他魂穿之初便跟随左右,屡出奇谋,性子刚烈甚至有些执拗的谋臣,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对汉室的忠诚毋庸置疑,智谋胆略俱佳,且亲身经历了董卓、袁术之乱,对乱世人心有着深刻洞察。
“邺城如今是龙潭虎穴。”刘辩缓缓道,“审配刚烈,逢纪阴鸷,袁尚虽幼,其身边亦非善地。公台此去,凶险异常。”
陈宫直起身,脸上毫无惧色,反而带着一丝决然:“陛下,正因为是龙潭虎穴,才需臣去!臣之性命,早在追随陛下那日便已置之度外。
若能以臣一人之险,换河北早日平定,百姓少遭战乱之苦,臣万死不辞!”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在殿内回荡。
戏志才看着陈宫,眼中闪过一丝敬佩,也有一丝担忧。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郭嘉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难得正经地对着陈宫拱了拱手:“公台兄,保重。”
荀彧也肃然道:“公台,一切小心。邺城局势,瞬息万变,当以保全自身为要。”
刘辩沉默片刻,走下御阶,来到陈宫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公台,”刘辩看着陈宫的眼睛,语气郑重,
“朕准你所请。着你以尚书郎身份,持节,代朕赴邺城吊唁袁绍,抚慰河北。”
“臣领旨!”陈宫躬身。
“但有几句话,你要牢记。”刘辩继续道,“此去邺城,你的首要任务,是活着回来。其次,才是分化袁氏,探查虚实。”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见到审配,可示之以刚,但不必硬顶。此人吃软不吃硬,过刚易折。
见到袁尚,可示之以柔,以朝廷大义、天子恩德动之。
至于逢纪、郭图之流……可适当透露袁谭已得朝廷‘理解’之讯息。”
陈宫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陛下是让臣……将水搅得更浑?”
“水浑了,才能摸鱼。”刘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另外,朕会令王韧调派得力人手,暗中随行护卫,并协助你联络邺城中可用之人。记住,你不是孤身一人。”
“谢陛下!”陈宫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去吧。准备一下,三日后出发。”刘辩拍了拍陈宫的肩膀,“朕在长安,等你归来。”
……
三日后,清晨。
长安春寒料峭,城门外,一支规模不大却仪仗齐整的队伍正准备出发。
陈宫换上了一身深青色尚书官服,头戴进贤冠,手持代表天子威仪的节杖,端坐于车驾之中。
他面色平静,目光沉毅,只有紧握节杖的手指微微用力,显露出内心的波澜。
车驾前后,各有二十名精锐骑兵护卫,盔甲鲜明,刀枪闪亮。这是刘辩特意从羽林军中挑选的好手。
此外,还有数辆装载着吊唁礼品和沿途用度的马车。
荀彧、郭嘉、戏志才都出城相送。
“公台,此去山高水长,务必珍重。”荀彧将一份密封的文书交给陈宫,
“这是尚书台整理的有关河北主要人物性情、关系的概要,或可参考。”
郭嘉则塞给陈宫一个小巧的锦囊,笑嘻嘻道:“里面是些提神醒脑的药材,邺城酒浊,万一审正南那老顽固请你喝酒,先含一片,别被灌倒了误事。”
戏志才只是对着陈宫郑重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宫一一回礼,最后望了一眼长安巍峨的城楼,挥手下令:“出发!”
车马粼粼,向着东方驶去。
这一路,陈宫并未急于赶路。他深知此行的凶险,越是接近邺城,越需谨慎。
沿途经过的城池,但凡有朝廷任命的官员,他都会稍作停留,听取他们对河北局势的看法,也暗中观察地方民情。
越往东走,战争留下的痕迹越明显。
流民增多,田地荒芜,市集萧条。许多百姓听到“朝廷使者”的名头,眼中先是闪过期盼,随即又化为更深的麻木。
显然,连年的战乱和袁氏内斗,已经让这片土地上的民心,变得疲惫而疏离。
经过洛阳时,陈宫特意拜会了坐镇此地的左将军皇甫嵩。
老将军在府中设宴款待,席间谈及河北,皇甫嵩抚着花白的长须,叹道:“袁本初一世英雄,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可叹。
然其子辈不成器,兄弟阋墙,更是取祸之道。
公台此去,如入虎穴,万望小心审正南。此人,是块硬骨头。”
陈宫点头:“多谢老将军提醒。不知如今河北前线,曹镇东那边动静如何?”
皇甫嵩道:“曹操用兵,向来稳重。他已全据河内,魏郡南部也已入手,但主力陈兵漳水南岸,并未急于北渡。看样子,是在等邺城那边的变数。”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并州吕布那边,似乎对不能直取邺城颇有微词,近日并州军与幽州西部的一些袁氏残部、乌桓人冲突加剧。这也是好事,至少牵制了部分河北兵力。”
辞别皇甫嵩,陈宫继续东行。当他渡过黄河,踏入冀州地界时,气氛明显变得更加紧张。
沿途关卡盘查严密,士卒眼神警惕,对朝廷使节的态度也复杂难明——既有对“王师”本能的一丝敬畏,又带着明显的疏离和戒备。
显然,邺城方面已经得知了他到来的消息。
这一日,队伍距离邺城已不足百里。时近黄昏,便在沿途一座小县城驿馆歇息。
驿馆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陈宫刚安顿下来,驿丞便来禀报,说城外有故人求见。
“故人?”陈宫心中警惕。他在河北并无熟识。
“来人自称姓辛,说是……说是曾在洛阳与大人有一面之缘。”
辛?陈宫心中一动。难道是辛评?袁谭麾下的重要谋士,辛毗之兄?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袁谭派来的,还是私自前来?
“请他进来,注意警戒。”陈宫吩咐护卫。
不多时,一名身着普通文士衣衫、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被引了进来。果然正是辛评。
“辛仲治?果真是你!”陈宫讶然起身。
辛评连忙躬身行礼:“冒昧来访,惊扰陈尚书了。评也是听闻朝廷使者路过,特来拜会。”
两人分宾主落座。辛评挥退驿馆仆役,陈宫也让护卫退到门外警戒。
“仲治何故在此?青州距此可不近。”陈宫直接问道。
辛评苦笑一声:“不瞒陈尚书,评是奉大公子之命,秘密前来冀州,联络旧部,打探邺城虚实的。不想在此巧遇天使。”
陈宫不动声色:“原来如此。袁青州(袁谭)近来可好?”
“大公子忧心如焚!”辛评语气激动起来,
“先主公新丧,审配、逢纪等人便矫命拥立三公子,排斥异己,打压忠良!邺城上下,已是他们的一言堂!
大公子身为嫡长子,于情于理于法,都应是嗣位之人,岂能坐视基业落入奸人之手?!”
他看向陈宫,眼中带着期盼:“陈尚书此番持节而来,代表天子,正该主持公道!
还请朝廷明察,颁下诏命,承认大公子继嗣之权,则河北忠义之士,必云集景从!”
陈宫听着,心中了然。辛评这是替袁谭来做说客,或者说,来试探朝廷态度的。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缓缓道:“仲治之意,本官明白了。只是……朝廷行事,自有法度章程。
袁青州上表请命,陛下已然知晓。然邺城方面,亦有其说法。
所谓‘顾命’之言,审正南等人言之凿凿。此事关乎一州之主,岂能轻断?”
辛评急道:“‘顾命’之说,纯属审配等人捏造!先主公病重之时,神志已然不清,如何能有明确遗命?
此不过他们扶立幼主、以便专权的借口!
陈尚书明鉴,若让审配之流得逞,河北必生大乱,届时生灵涂炭,岂是朝廷所愿见?”
“那依仲治之见,朝廷该如何?”陈宫反问。
“当立刻下诏,申斥审配、逢纪等人专权乱政,明确大公子嗣位之名!
如此,大公子便可名正言顺,出兵邺城,清君侧,安河北!”辛评说得斩钉截铁。
陈宫心中冷笑。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想借朝廷之名,行兼并之实。
袁谭若真得了朝廷正式诏命,恐怕第一个要做的不是“安河北”,而是挥师西进,攻打邺城,吞并袁尚。
“此事关系重大,非本官一使者所能决断。”陈宫放下茶杯,语气转淡,
“本官此来,首要乃是代天子吊唁袁公,抚慰地方。
至于嗣位之事……还需亲至邺城,见过袁车骑(袁尚)与审别驾等人,察明实情,方能回禀陛下,由圣心独断。”
辛评脸上闪过失望,但仍不死心:“陈尚书,审配刚愎,逢纪阴险,邺城绝非善地!
您此去,恐有危险!不若……先随评前往青州,与大公子面议,再图良策?”
这是想把自己直接劫到青州去?陈宫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平静:“本官奉天子之命,持节出使,岂有中途改道之理?仲治好意,心领了。夜已深,还请回吧。”
他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辛评见陈宫态度坚决,知道多说无益,只得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陈宫一眼,意味深长道:“陈尚书保重。邺城水深,望大人……好自为之。”
送走辛评,陈宫独坐灯下,眉头紧锁。
辛评的出现,证实了袁谭对朝廷使者的重视,也说明青州方面急于获得朝廷的正式背书。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自己此行更加危险。
审配那边得知袁谭的人接触过自己,会作何感想?
“大人。”一名扮作普通随从、实为王韧麾下精锐的护卫悄然入内,低声道,“驿馆外发现可疑眼线,应是邺城方向来的。”
“知道了。”陈宫点点头,“加强戒备,明日照常出发。我倒要看看,这邺城的水,到底有多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