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十六年七月末,雁门郡以北,太行山深处。这里层峦叠嶂,沟壑纵横,古木参天,是连接代北与晋中盆地的天然屏障,也是沙陀人传统的猎场与隐蔽通道。李嗣肱,李克用之从弟,身形魁梧如熊,性情悍勇,被委以雁门守将及此次伏击重任,此刻正带着三千“铁林军”精骑及两千本部蕃兵,潜伏在一处名为“鬼见愁”的险要峡谷两侧。谷道狭窄迂回,最宽处不过十丈,两侧崖壁陡峭,灌木丛生,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按照晋阳传来的密报与潞州“内应”的实时指引,朱温麾下大将李思安所率的八千宣武精锐骑兵,将在一两日内途经此谷,北上袭击雁门关。李嗣肱的任务很简单:放其前锋入谷,待其大队完全进入伏击圈后,以滚木礌石阻塞首尾,然后万箭齐发,将这支孤军彻底埋葬在这“鬼见愁”中。
“都给我打起精神!眼睛放亮点!朱温的狗崽子就快来了!大王有令,全歼此敌,一个不留!” 李嗣肱压低声音,在崖顶的临时指挥所里,对麾下几名都将吩咐道。他脸上带着狩猎前的兴奋与残忍,仿佛已看到汴州精骑在箭雨礌石下血肉横飞的景象。
七月廿五,午时刚过。谷口方向的斥候传来了约定的鸟鸣信号——敌至!
李嗣肱精神一振,伏低身子,从灌木缝隙中向下望去。只见谷口方向,烟尘微起,一队约百余骑的黑甲骑兵,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峡谷。他们队形分散,不断抬头观察两侧崖壁,显然是前锋斥候。李嗣肱强忍下令攻击的冲动,任由这队斥候缓缓通过。
约莫半个时辰后,大队人马出现了。清一色的黑衣黑甲,战马雄健,虽经长途跋涉,略显疲态,但军容依旧严整,队列有序,正是李思安的“厅子都”与“落雁都”精锐。他们没有打旗号,沉默地行军,只有马蹄声和甲叶摩擦声在幽谷中回荡,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
李嗣肱默默数着,心跳加速。一千、两千、三千……敌军已大半入谷,后队也即将完全进入伏击圈。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独眼中凶光闪烁,缓缓举起了右手,只要重重落下,便是山崩地裂的攻击。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突生!
谷中行军的宣武军,似乎毫无征兆地,骤然加速!不是整体加速,而是以都、队为单位,如同被惊扰的蜂群,猛地向谷道两侧稀疏的林木、巨石后散开!同时,尖锐的哨音响彻峡谷!
“不好!被发现了!” 李嗣肱心中一沉,不待细想,右手狠狠挥下:“放!”
“轰隆隆——!” 预先堆放在崖顶的无数滚木礌石,被士卒们奋力推下,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向谷底!与此同时,两侧崖壁上箭如飞蝗,密集地射向混乱中的宣武骑兵。
惨叫声、马嘶声、重物坠地的轰鸣声瞬间响成一片。谷中烟尘弥漫,人仰马翻,至少有数百宣武骑兵在第一波打击中非死即伤。
“杀!一个不留!” 李嗣肱拔刀怒吼,身先士卒,率领埋伏的沙陀骑兵,从预设的坡道冲下,如同猛虎下山,扑向似乎已被打懵的敌军。
然而,预料中的溃败并未完全出现。那些幸存的、或是提前散开躲避的宣武骑兵,表现出了惊人的韧性与战斗素养。他们并没有像无头苍蝇般乱窜,而是迅速以军官为核心,结成一个个小型的圆阵或锥形阵,背靠岩石、树木,用盾牌抵挡箭矢,用长枪马槊对抗沙陀骑兵的冲击。更令人心惊的是,他们的反击极其精准狠辣,弩手在盾牌掩护下冷静射击,专射沙陀军战马与无甲部位;少数悍勇的骑兵甚至发起反冲锋,试图撕开沙陀军的包围。
“顶住!他们人少!围上去,吃了他们!” 李嗣肱挥刀砍翻一名冲来的宣武军校尉,厉声大喝。沙陀军在人数和地形上占据绝对优势,很快将分散的宣武军分割、包围。战斗在峡谷的每一寸土地上惨烈展开,鲜血染红了溪流,尸体堵塞了道路。
但李嗣肱很快发现不对劲。这支宣武军的抵抗,顽强得超乎想象,而且……他们似乎在有意识地向谷口方向且战且退,并非完全溃散。更要命的是,预期的、来自峡谷另一端(他们入谷方向)的堵截似乎并未完全到位——滚木礌石未能彻底封死谷口,仍有一些缝隙。
“后队怎么回事?谷口没堵死吗?!” 李嗣肱又急又怒。
“将军!谷口那边……宣武军留了至少千人精锐殿后,死死卡住了隘口,我们的人一时冲不过去!他们还在破坏我们设下的障碍!” 一名浑身是血的都将飞奔来报。
李嗣肱心中一寒,猛然想起,刚才入谷的宣武军,似乎……人数对不上?密报说有八千,可方才入谷的,怎么看也就四五千之数!还有至少两三千人马在哪里?难道……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峡谷后方(沙陀军埋伏圈的侧后),突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与雷鸣般的马蹄声!一面残破但依旧狰狞的“李”字将旗,在烟尘中高高扬起!
“将军!后面!我们后面出现大队宣武骑兵!至少两千!正在猛攻我后军!” 凄厉的警报声几乎撕裂李嗣肱的耳膜。
中计了!李嗣肱瞬间如坠冰窟。李思安这头狡狐,竟早已识破或怀疑了埋伏!他并未将所有兵力带入峡谷,而是分兵两路,一路为饵,主动踏入伏击圈,吸引沙陀军主力;另一路则绕行险峻难行的小道,迂回到了沙陀军埋伏圈的背后,形成了反夹击!
此刻,沙陀军前有“饵兵”拼死抵抗,后有奇兵猛攻,腹背受敌,阵脚大乱。尤其是后军,多为李嗣肱的本部蕃兵,战力与纪律本就不如“铁林军”,突遭背后精锐骑兵冲击,顿时死伤惨重,向两翼溃散。
“不要乱!结阵!向我靠拢!” 李嗣肱目眦欲裂,拼命嘶吼,试图稳住阵型。然而兵败如山倒,沙陀军虽然悍勇,但陷入被动夹击,指挥已然失灵。更要命的是,峡谷中那些被包围的宣武“饵兵”,见援军已到,士气大振,反击更加疯狂,里应外合之下,沙陀军渐渐不支。
“将军!顶不住了!后路要被截断了!快撤吧!” 亲兵死命拉住欲要亲自冲向后阵的李嗣肱。
李嗣肱环顾四周,只见麾下儿郎在两面夹击下不断倒下,鲜血浸透了战靴。他知道,再不决断,这五千人马恐怕真要全葬送在此。无穷的悔恨与怒火几乎将他吞噬,但沙场老将的理智最终占据了上风。
“吹号!向北突围!进山!化整为零,到老狼峪集结!” 李嗣肱咬牙下令,最后狠狠瞪了一眼峡谷中那面越来越近的“李”字旗,拨转马头,在亲卫拼死护卫下,向北面山林溃退。
主将一退,沙陀军彻底崩溃,丢盔弃甲,漫山遍野地逃入太行深山。宣武军并未深入追击,他们同样损失不小,尤其是作为诱饵的那部分,伤亡近半。李思安的目的已经达到——击破沙陀军埋伏,打通北上之路。
硝烟渐渐散去的“鬼见愁”峡谷,尸横遍野,以沙陀军居多,但宣武军也付出了上千精锐的代价。李思安在亲卫簇拥下,巡视着这片惨烈的战场。他甲胄上带着血污,左臂被流矢擦伤,用布条草草包扎,但面色依旧冷峻,独眼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沉的疲惫与更深的警惕。
“将军,沙陀军溃散,缴获战马三百余匹,兵甲无算。我军阵亡一千二百余人,重伤三百余,轻伤不计。李嗣肱率残部遁入北山。” 副将禀报着初步战果。
“知道了。” 李思安声音沙哑,“此地不可久留。沙陀人熟悉地形,必有援军。我军行踪已彻底暴露,偷袭雁门关已无可能。” 他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滏口,是昭义,是那个首鼠两端的李铁崖的地盘。
“李铁崖……” 李思安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寒意。假道滏口,却暗中与沙陀勾结,设下如此陷阱……这笔账,他记下了。但眼下,八千精骑经此一战,折损近两千,人困马乏,粮草将尽,北上之路被堵,南下归途……恐怕也已布满天罗地网。
“将军,我们接下来……” 副将试探问道。
李思安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凶光:“主公的张归霸部,此刻应已逼近邢州,或正猛攻昭义。李铁崖的主力,必被吸引在东南两面。”
他走到缴获的沙陀军旗前,用刀尖挑起一面染血的狼头旗,冷冷道:“传令下去,全军换上沙陀军衣甲旗帜,打‘李’字旗号(沙陀李)。丢弃所有宣武标识,重伤员……就地寻隐蔽处安置,留足干粮药物,能否活命,看他们造化。其余将士,携带五日干粮,人衔枚,马裹蹄。”
“将军,我们这是要……”
“东进!” 李思安斩钉截铁,“不去雁门,也不回滏口!我们绕过滏口北面群山,向东穿插!沙陀军新败,李嗣肱溃入深山,东面守备必虚。我们扮作沙陀溃兵,直插昭义北境,邢州以西!那里现在必是战场焦点,也是各方势力交错,最混乱之地!张归霸、李铁崖、沙陀的兵马犬牙交错,正是我辈火中取栗,搅他个天翻地覆之时!若能趁乱袭取一两个要地,或截断粮道,或焚烧粮草,便是奇功一件!即便不能,也要让李铁崖这墙头草,尝尝背信弃义的代价!”
副将听得心惊肉跳,但也知这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与可能的战功。“末将遵命!”
残存的六千余宣武精锐,迅速改头换面,丢弃累赘,掩埋同伴。半个时辰后,一支打着沙陀“李”字狼头旗、衣甲混杂的“骑兵”,如同幽灵般,消失在了太行山莽莽苍苍的群峰之间,向着东南方向,那一片杀声震天、烽火连天的战场,悄然而去。
“鬼见愁”峡谷的伏击与反伏击,如同一颗投入棋盘的变子,虽然未能实现任何一方全歼对手的战略意图,却彻底搅乱了晋北战局。李嗣肱的惨败,意味着沙陀军短期内无力封锁雁门以北,但李思安也失去了奇袭雁门的机会,被迫转向更危险的敌后穿插。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李铁崖,此刻尚不知道,一条受伤而愤怒的“毒蛇”,并未按照他预想的剧本死去或北窜,反而调转毒牙,狠狠扑向了他昭义腹地的软肋。大战的烽烟,并未因局部的胜负而消散,反而随着李思安这支失去踪迹的孤军,变得更加诡谲难测,危机四伏。中和十六年的战局,在“鬼见愁”的鲜血浇灌下,滑向了更加深不可测的深渊。